“你知道空桑人对我们做过什么吗？奇珍馆、星海云庭、凝碧珠...你怎么能站在他，你累世的仇敌身边，帮助他来对付你的同族！”
“呵...”，游光低低笑了起来，肩膀抖动着，没有回答责问，却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指节，目光笼罩在房中的阴影里。
游光终于抬起头，看向愤怒不解的鲛人女子，轻声问：“你知道，我这个空桑走狗，是在哪里遇到我的‘空桑主人’的吗？”
游光起步缓缓走向如意，“就是在你口中的奇珍馆。”
“这个人”，她指向年长鲛人，“说我是‘那个傀儡’的时候，你听到了吧？是的...”，游光点头，“我曾经是奇珍馆中的傀儡。”
“我的同族，把我做成傀儡，而我的‘累世仇敌’救了我”，游光卷起衣袖，露出了肘腕上的伤痕，“取出了钉入我骨骼的引线，治好了这些，我的同族凿出的，让我更像个傀儡的疤痕。”
这只手的十四个指节上，都有着浅浅的，仿佛被反复切割留下的痕迹，把这只剔透的手分割成一块块肢体，手肘和手腕关节上也都有。
游光静静问，“我不站在他的身边，难道要站在那些，把我做成傀儡的人身边吗？”
如意盯着这只，仿佛曾支离破碎的手臂，一时沉默。
在屋内的寂静中，年轻的空桑少司命走上前，他屈膝蹲下，看向如意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已经知道，七千年前，是星尊帝灭亡海国，掳掠鲛人为奴隶，埋下两族仇恨的种子...”
他双眉紧蹙，“可是，两百年前，有赤珠翡丽联手六王，禁止了鲛人和凝碧珠贩卖，与鲛族协议停战”，年轻的空桑男子眼神专注，“空海之间，一直有这样力促和平之人...”
时影停顿了一瞬，仍向面前的鲛人，那曾诬陷残害他和他所爱之人的，海国军的一员，问道：“在你，在海国军眼中，两族就不可能放下仇恨，一定要这样不死不休吗？”
如意从沉默中惊醒，第一次真正看向这个空桑人，她左右扫视着时影的表情，讽笑道：“你不是屠龙客吗？”
时影看向想要开口的游光，轻轻摇头。
鲛人女子眼中带着怀疑，讽叹地问：“你真的...这么天真吗？你以为两百年间，真的不再有鲛人被杀害，被奴役，我们真的得到了和平与自由？”
“别人赏赐下的，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自由？”，她眉眼紧蹙，“自由，只能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牙齿，去争，去抢，去撕咬，才能得到！”
“还记得我们在赤水中遇到的那些空桑人吗？即使是没有武器的普通鲛人，也随时可能被当作海国军抓走，动辄得咎...而你们空桑的官员，只有在收税和从‘海国军’身上拷出金铢时才会出现，空桑官吏更不会为了几个消失的鲛人而奔波劳碌，鲛人死后不会留下尸体，那他们就只是‘失踪’而已。”
“明面上贩卖鲛人的海国馆关闭了，可丹书身契并没有废除，而空桑有千万种绝境，能让鲛人‘自愿’去做奴隶...到最后，能保护他们的，竟只有空桑权贵给出的丹书身契。”
如意自嘲地笑了起来，“比起做自由人，很多鲛人，更愿意当空桑人的奴隶！”
她看着面前空桑世子的眼睛，“你已经知道，是你的先祖挑起战火，灭亡海国，掳掠鲛人为奴...可又你知不知道，星尊帝曾将遍布七海的鲛人，屠杀到十不存一，碧落海化作一片血海，七千年后仍然黑暗死寂？”
鲛人女子喘息了片刻，“你说，两百年前起空桑禁止公开贩卖鲛人，两百年，对你们空桑来说已经是几代人，可我小的时候，还要躲避空桑的捕奴队。你们空桑的政令，朝令夕改，比当政者的寿命还要短暂！”
游光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西荒霍图部，原本因为老亲王的友善，而聚集了众多鲛人，在他死后，却一夕之间，沦为鲛人的地狱。
如意看着面前，透出微微震动的白衣空桑人，和他身旁的鲛人弟子，那传闻中的屠龙客和他的走狗，竟然，是这个样子...
她垂下眼眸，“你以为，禁止凝碧珠的买卖，就意味着，不会再有鲛人因此丧命吗？”
鲛人女子深深仄眉，似是要逼出眼中的痛楚，“这只是让凝碧珠，在黑市中的价格暴涨而已。没有人去追究买了凝碧珠的空桑人，重金之下，自有不法之徒替他们动手，他们手上，不会沾染丝毫血腥。”
如意定定看向眼前的年轻男子，鲛人女子身后的阴影中，仿佛浮现出，七千年来流淌的蓝色鲜血，与所有死去鲛人的魂灵。
如意神色平静，缓缓点头，“是的，在我眼中，空桑帝国存在一天，鲛人就不会得到真正的和平与自由”，她决然道，“我们，只能这样，不死不休。”
眉目低垂的少司命缓缓起身，眸中似有万千思绪翻涌，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
“你一直叫我师尊‘屠龙户’”，游光站在他身旁说，“可他没有杀过一个鲛人，只有在西荒，为了救我和另一个鲛人，杀过被大巫师控制的鲛族尸傀。”
游光握紧了空桑世子炽热的手，“他的手上没有一滴无辜的血，他不是‘屠龙客’，也不是星尊帝，他只是他自己。”
如意摇头打断了她：“你现在这样想，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把他看做你的恩人，你的师父。可他确实是星尊帝的后代，是空桑的储君！”
她凝视着游光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空桑人的奴役，还会不会有奇珍馆？你又需不需要他来拯救？你不幸的源头究竟是什么？你该到你的同族中去...看一看他们的命运，就会发现，你的痛苦，只是你族群苦难的一部分...”
“一部分...”，游光笑了一声，“因为整个族群都在受苦，单独某个人的痛苦，就微不足道了吗？”
游光摇头，感到时影紧紧回握了她的手，“单独某个人的命运、苦难、过去...她得到的拯救，她的感情，她的希望，就该在国邦，在族群的命运下被抛开吗？如果海国不属于每一个单独的鲛人，它又属于谁？”
曾经的傀儡鲛童，举起一只破碎的手，“你把你们海国军制造的痛苦和奴役，也说成鲛族苦难的一部分...好像你们手上的同族的鲜血，是空桑人涂上去的一样，可是，把我囚禁在奇珍馆中六十年的，并不是空桑人，而是你们！”
如意一时沉默了，在游光的目光中看着地面，低声道：“会有人记得你...为海国的牺牲。”
“牺牲”，游光轻轻点头，“是啊，可那不是自愿捐躯的牺牲，而是被人像猪羊一样，奉献到餐桌上的牺牲...你们自己为什么不去做这种牺牲？”
如意终于看向鲛人少年，“我也做了的...我在星海云庭...待了三十年...”
游光讶然看着面前的鲛人女子，嘴边的话一时滞涩：“你...为什么？”
鲛人女子抬起的眼睛晦暗无光，她低声道：“如果我的牺牲，能让所有鲛人的自由早一点到来，这就是值得的。”
“可是...自由，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达成？”，游光紧蹙眉眼，看着面前明艳坚毅的鲛人战士，“你们那个长老有没有做过这种牺牲？他”，指向年长鲛人，“有没有做过这种牺牲？”
“到底是什么样的和平？什么样的自由？”，鲛人少年眼中含着灼灼烈火，“什么样的复国？需要通过吞吃分食它的国民，通过牺牲女人孩子的躯体才能达成？”
如意的眼睛，仍然平静黯淡地看着游光，像看着一个因为不理解现实规则而激愤的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而每个位置，都有自己的价值，有人去做长老，也有人去奇珍馆，星海云庭...”
“好”，游光的眼睛转向年长鲛人，“那么他的位置有什么价值？是拷问同族，挖出他们眼睛的价值，还是把逃跑的傀儡凿出伤疤，让她更像个傀儡的价值？”
一直收缩着自己的身体，假装不存在的年长鲛人摇着头，“不不不，你认错人了，不是我！”
鲛人少年眉目沉凝，“我已经听到你叫我‘那个傀儡’和‘魔物’了”，她在年长鲛人的瑟瑟摇头中问，“告诉我...为什么叫我‘魔物’？当初我是怎么到奇珍馆的？我的家人...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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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纤细的鲛人女子，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孩子放在避风处，铺了头巾的干燥地面上，她脸上带着已褪去蓝色，却还没有痊愈的淤伤，伸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昏睡的脸。
那孩子抽搐了一下，惊醒了过来，抓住了鲛人女子的手，叫道“阿娘...”
他忍着不适爬起来，小兽般警惕地张望了一下四周，看向母亲问，“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鲛人女子摊开他的掌心，写了一个“叶”字。
那孩子依偎到她身边，“我们要回叶城吗？”
鱼姬抚摸着他的脸，点了点头。
苏摩的高热一直没有退去...
她要带他回叶城，去找一个人。那个曾经给苏摩开膛破肚，又将他治好的人。她不再是海国军，能够打动他的，就只有金铢，即使现在身无分文，她也还带着两个宝珠...
她的，一对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