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病(下)

    畅春园西路偏南的无逸斋,是专供皇太子避暑读书的,一早太子带着毓庆宫一众仆役已迁居此处。

    田怀安踏进无逸斋大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毓庆宫太监总管赵十全在院中来回踱步,摇头叹息不止。

    “赵总管!”

    赵十全听见声音,看到来人明显一愣,“田总管?您这是?”

    互相打了个千儿,田怀安道:“受贵主之命,九爷病得厉害,贵主有几句话要转达给太子爷。”

    赵十全干笑了两声,“贵主有命,原该立时叫太子爷知道,只是不巧,想是这几日太热,太子爷不大爽利。”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是好糊弄的。田怀安察言观色,便觉有诈,不好造次姑且顺着话说:“莫不是中了暑气?可大可小轻忽不得,可有传唤太医?”

    赵十全依旧打着哈哈,“已然无碍,只是犯懒,这会子恐怕还未起身,委实不大方便。”

    “可否劳驾赵总管进去探一探,贵主跟前也好有个交代,再者贵主若是听说太子爷不舒服,少不了问上一问,咱心里有数,也不失于应对。”

    “这……自然是成的,不知贵主有何吩咐?”

    “九爷的病需要找个精通外科之术的,太子爷身边可有这样的人,或者可有门路找寻的到。”

    赵十全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出来竟是苦着脸汗流浃背,手里攥着汗巾不住的擦,着实狼狈不堪。

    “太子爷大安,谢贵主挂心,太子爷说他身边没有贵主要找的人,又久居深宫,也没有门路。”

    田怀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拱拱手就此别过。

    打发走了田怀安,赵十全跌坐在地上,涕泣泗流,伤心的不能自已,太子的奶公凌普走过来要扶起他,“赵总管,这是怎么了?”

    “天杀的索额图,养的好儿子,好好的太子爷都给带坏了。”赵十全颤巍巍指着屋里,“刚进去,吓得我半死,一屋子赤条精光的,活了这一把年纪,自诩也经了些大惊小险千奇百怪的事,还没经过这样的。”

    凌普倒是一脸无所谓,“皇上不在京,太子爷一时放纵,松乏松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太子爷怀里搂着的又哪里是美娇娘,分明是男人。”赵十全急得又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万岁爷是最瞧不上男人和男人那点事的,太子爷如今倒学会了贴烧饼,这事要是传到去,传到万岁爷耳朵里,该如何收场,一国储君颜面尽失,保不齐这阖宫上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赵十全同梁九功一样,都是从小服侍康熙,在御前颇有脸面的,当初是康熙不放心太子,才把赵十全打发到毓庆宫,太子小时候最喜欢骑在他脖子上,让他带着满宫跑,如今太子大了,听不得他唠叨劝诫,倒渐次疏远不复昔日亲近,赵十全一腔赤胆忠心也是有苦说不出。

    想想康熙的脾气和手段,凌普只觉后脖颈发凉,这才知道怕了,“赵总管这该如何是好。”

    赵十全拢着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从地上爬起来,伛偻着背,竟一下子老了许多,“守好了门户且瞒着吧,到哪天瞒不住东窗事发了,咱们的小命也就到头了。”

    田怀安回去复命,同贵妃说的也是这件事。

    “那赵十全出来,神色更不对了,奴才就留了心,小心探查了一番,索大人的两位公子另有几个清俊少年,滞留无逸斋多日未出。”

    贵妃也知道索额图养了两个不成器的纨绔儿子,整日斗鸡走狗,无所事事。太子跟着他们鬼混,又能学出什么好来。

    田怀安也不敢把那些脏事描绘的太详尽,污了贵妃的耳朵,便笼统说道:“算起来索大人的两个儿子还是太子爷的长辈,可是只会窝里横,争着在太子跟前卖弄,把些个下三滥的习性带进宫里,万岁爷又不在京,无人辖制,一味引着太子纵情声色,寻欢作乐。”

    贵妃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太子的事她从来都是避着嫌的,如今皇上出巡,不仅不能自找麻烦,反而要帮着遮掩。

    “凭他赵十全如何精明能干,也难免疏漏,看见了便帮衬些,闹将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也捅了皇上心窝子。”

    田怀安答应一声便躬身退下,不成想撞见十阿哥站在门口,不知叫他听去多少。

    十阿哥与九阿哥是铁打的营盘,拆不散的九连环,为着九阿哥的病,十阿哥也是殚精竭虑,日渐消瘦。

    听了一耳朵太子的所作所为,十阿哥当即十分愤恨,口不择言,“额娘,九哥病成那样,太子二哥他又在干什么?如此冷心肠,也配做我们兄长。”

    “老十!”贵妃断喝一声,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从前就告诉过你,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皇上于你,太子于你,是父子,是兄弟,更是君臣,守好你的本分。”

    “额娘,”十阿哥声噎气堵,似有满腔委屈,“儿子,儿子。”

    “胤禟病着,额娘知道你心急,越急越不能自乱阵脚,大些的不在京,剩下的年纪尚小,出去抛头露面也就指望你了,”贵妃揽着他耐心抚慰,又给他找事做,也好分一分心神,“额娘告诉你,你往张诚和白晋两位府上走一趟,问问他们可寻得到精通外科之术的,也不拘是洋人是汉人还是什么人了,救命要紧。”

    白晋和张诚都是前几年从法国来的传教士,常在御前行走,也与耶稣教会多有联系。

    十阿哥果然没白跑一趟,辗转得知耶稣会有一位葡萄牙来的神父汉名卢依道,恰巧精通外科,正从澳门赶来京城。

    贵妃不敢耽搁,立刻奏请康熙下诏卢依道为御医,等人一到就进园子为九阿哥诊治。

    最近九阿哥的病情越发严重,虽然精心护理,伤口还是感染了,诱发高热,太医们费老大劲才把烧退下去,可九阿哥仍是昏迷不醒,一度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九阿哥病笃,十一阿哥是他亲弟弟,忧心忡忡自不必说,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也停了书房的课,连着十四阿哥一起,在九阿哥门前廊下排排坐,棠樱和七公主坐在对面廊下。

    棠樱百无聊赖,不由打量起坐在一块的那几位阿哥,正应了那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十一阿哥壮得跟个小牛犊子似的,再联想他的两位同胞哥哥,还真是可惜了宜妃的花容月貌。十二阿哥文静老实的像个女孩,显得有些木讷,人也单薄了些,听说虽然生母位份不高,但从小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一手抚养长大。这十三阿哥嘛,论长相同十阿哥一样都随了康熙的脸型,自有一股清秀少年气。十四阿哥困得厉害,又不敢自顾自去睡觉,且靠着柱子打盹儿,哈喇子都淌出来了,看样子好梦正酣,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

    十三阿哥是个机敏的,棠樱的眼神在他们兄弟几个之间飘来飘去,小脑袋瓜里指不定在盘算什么,就这也好意思说别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十三阿哥扁扁嘴,灵机一动,存心戏弄她,从干果盘里捻起一颗白果对着她就弹了过去。

    正打在棠樱的头上,棠樱摸了摸头顶,四下看了看也没找到什么,又不疼,也就没有在意,谁知接二连三又挨了几下,棠樱捂着头,忍不住嘟囔:“是哪个藏头露尾的小贼戏弄人呢。”

    十三阿哥憋着笑,睁眼说瞎话,“哪个戏弄你了,分明是你自己,哪里不好坐,非坐到燕子窝底下,那鸟粪不落到你头上,落到谁头上。”

    老话说燕子入家,财入万家,燕子窝是不许捣毁的,皇宫里也一样,棠樱一抬头看到头顶果然有个鸟窝,便信以为真,“呀”的一声,一下子跳起来,抖落个不停。

    十阿哥为着太子又为着九阿哥,正憋了一肚子邪火,听见这边的动静,当即喝了一声,“没规矩,咋咋呼呼干什么。”

    七公主一声不敢言语,拉着棠樱就往旁边挪了挪。棠樱赶忙低着头默默地贴着七公主坐下了。

    又听扑通一声,原来是十阿哥那一嗓子惊醒了十四阿哥这个梦中人,他睡的迷迷瞪瞪,没防备往后一靠,靠了个空,直接来了个倒仰栽在那里,众人想笑,又不敢笑,低头忍的辛苦,还是十三阿哥上前扶了他起来。

    十阿哥脑瓜子嗡嗡的,真想上去踢这个不成器的两脚。

    正闹得不可开交,五公主摇摇的走了进来,见这光景,直接问着十阿哥,“你这闹腾什么呢,九哥如何了?”

    五公主是德妃所出长女,自幼长在太后膝下,与九阿哥、十阿哥同年所生,一向亲近。

    十阿哥瞪了那几个小的一眼,先引着五公主去见贵妃。

    宜妃的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好不容易哄着她去休息,贵妃捏了捏眼角,有些心力憔悴,头一回觉得要是皇上在就好了。

    五公主进来忙请了安,贵妃一把拉了她,心疼的摸了摸她红彤彤的脸蛋儿,“你自己就生的文弱,何苦顶着大日头跑来,一时再有个好歹。”

    五公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皇玛嬷一直念叨着九哥,女儿心里也惦记,又怕传话的说不仔细,就自己过来了。”

    贵妃叹了一口气,“的确不大好,眼下烧是退了,只怕反复,太医们都候着呢,已经寻得个精通外科的洋郎中,今儿晚上不到,明一早也到了。”末了还不忘叮嘱她,“你回去不要实话说,省得太后他老人家担惊受怕。”

    五公主连声答应了,出来特意又见过七公主和十四阿哥两个亲弟妹,好一番恫吓,“如今兵荒马乱的,你俩要省事,若敢淘气添乱,等额娘回来,我一准儿告状,揭了你俩的皮。”

    大约是来自亲姐姐的血脉压制,七公主和十四阿哥一对顽皮,大气也不敢出。

    一直等着盼着的洋郎中卢依道提早到了,医者仁心,径直请旨入园子给九阿哥看病。

    本以为会是面貌粗鄙,不堪入目,没想到那卢神父倒是个身材高大,浓眉方脸,五官宽阔深邃,一样也是黑发黑眼,虽然留着络腮胡子,实际才三十出头。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七公主、棠樱趴窗看的清清楚楚,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棠樱先感叹了一句,“想不到这卢神父竟是相貌堂堂。”

    别人还没说什么,十三阿哥先嫌弃的撇嘴,“你什么眼光,这也能称得上相貌堂堂,真是没见识。”

    棠樱默默横了他一眼,并不搭腔。

    七公主也议论上了,“这罗刹鬼怎么长的不一样,从前都是金发碧眼的,这个竟也是黑头发黑眼睛。”

    十阿哥神出鬼没的,悄悄把这几个偷懒的提溜着撵走了。

    屋里卢神父检查了九阿哥的痈疮,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建议立刻动手术。

    这个提议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的洋郎中这般年轻,隔着屏风又见他拿出许多大小不同的刀具,吩咐人拿下去用沸水煮,再拿酒精擦拭。

    贵妃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这人也算是她找来的,医得好九阿哥也就罢了,若有个差池,引得宜妃迁怒,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么一想,立刻拉着宜妃语重心长,“皇上不在,还得你这个亲娘给孩子做主,要是信不过此人,觉得不妥,尽管撵了他。”

    “贵主这些时日操心操肺,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您是一番好意。”宜妃又梨花带雨,“好不好就看老九自己的命数了,妾岂是那胡搅蛮缠,不讲理的。”

    贵妃听她这么说干脆放手一搏,叫人单辟个屋子出来,先烧了许多硫磺,以烟消毒,才命人把九阿哥抬进去,又挑了几个胆大心细的太医给卢神父打下手。

    宜妃坐立难安,自小五阿哥就被太后抱养,九阿哥才是她亲力亲为养到这么大,一想到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如同摘心去肝一般,幸好贵妃肯陪着她站在廊下一起等。

    静侯佳音的还有那几个小的,虽然这时候各有亲疏,但彼此都还顾念兄弟情分,任谁能想到日后会为了利欲反目成仇,甚至骨肉相残呢。

    许是卢神父医术高明,起死回生,许是九阿哥命不该绝,这场中西合璧的手术最终圆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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