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谷

    这日晌午的时候,阳光暖洋洋的晒着田地,寨子上的大人们刚结束早上的劳作,正躺在秸秆上休息。他们边晒着太阳,边时不时和相邻田里的大人们聊上几句。孩童们在垄上相互追逐打闹着,把土地蹚起来一阵阵烟尘,惹来大人一顿笑骂。

    忽然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望向了进寨的土路,那里远远地来了一队仪仗。

    走在仪仗最前面的是一队引驾旗队,十二个旗兵举着红、黄、兰、白、青、黑各色旗帜,旗上还分别绣着各种图饰。要是他们举的更整齐点,估计会很有气势。可惜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里时,已经没了刚出门的精气神,旗杆被抱在怀里才勉强没倒,旗面却已经是东倒西歪的了。

    旗队后面跟着一辆虎皮轩车,上面坐着一个身着棕色深衣留着山羊胡的男人,正是三苗国师有狐谷,他此刻正在车上晒着太阳假寐。

    虎皮轩车后面还跟随着百十个将士,此刻也都累的东倒西歪的。

    这一队人马,走的虽不是很整齐,也没什么气势。但是对没怎么见过生人的寨子乡民们来说,已经是足够新鲜了。他们纷纷围了上来,低声议论着,孩童们更是追着仪仗跑来跑去。

    看着这群乡下人都在看着自己,士兵们立刻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虽然他们不过是低等兵士,但比这群泥腿子可强了一大截。

    坐在虎皮轩车上的国师听着周围的嘈杂声,并没睁眼,只是嫌恶的挥了挥手中的羽扇。身边的士兵见状,立刻过来驱赶围观的众人。

    一个小男孩被驱赶的时候摔倒了,直接摔到了垄边的泥里,看着士兵的刀,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阿娘,阿娘......”可是喊了半天,发现他娘并不在这里,孩子更加害怕,哭的也更大声了。

    车上的国师被吵的心烦,还是睁开了眼,皱眉看了看四周,看到路边哭嚎的小男孩,伸手示意,队伍立刻停了下来。

    等车停稳后,国师缓步下了车。

    周围的人都紧张极了,这可是三苗的国师,妨碍了国师的仪仗,这孩子少不得要挨上一顿鞭子了。

    国师低头看着泥土中的小男孩,许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小男孩此刻也不敢哭了,抽噎着低着头,并不敢看国师。他身上因为刚才的慌乱,泥水混着泪水,整个人脏兮兮的。

    让人意外的是,国师并没有命人鞭打小男孩,反而狠狠地瞪了一眼刚才驱赶小男孩的士兵。

    被瞪的士兵懵了,刚刚国师是因为这个泥腿子瞪了自己么?他平时不是最看不上这些刁民了么?今日这是怎么了?

    国师并不知道士兵心里的想法,也并不关心。他直直地看着小男孩,看了有半柱香那么久。然后他伸手摸向了自己宽大的袖口,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拿出鞭子时,他却从袖口摸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小孩“不要哭了,阿爷送你糖吃。”

    等小孩呆呆的接过了纸包,国师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转身上车走了。

    围观的人都为小孩松了一口气,又都有点奇怪,这还是传说中那个暴虐贪财好色的国师么?

    国师上了马车后又闭上了眼。可是即便闭上眼,那个小孩的身影还是挥之不去。“刚才的小男孩实在是太像曾经的自己了。”

    其实大巫说的不错,虽然在三苗人人都以为有狐谷出自中原大世家,可他确实只是那个世家的一个远房分支庶子。

    有狐谷的祖父本是有狐家旁支的子弟,不同于本家,他们这支主要靠做些小生意谋生。由于经营不善,他们家从祖父那代就已经败落了。到了有狐谷父亲这一代,除了一个姓氏,已经和那个离晋第一世家有狐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他们家又住在离晋边境,远离本家所住的丹阳城。所以他们家也不能像其他的旁支,通过和有狐一家多走动走动来得点好处,因此日子过的格外贫寒。

    有狐谷是庶子,自小性子就不讨他父亲喜欢。嫡母自然也苛待他们母子,不仅让他们住在破烂的草房里,每月还只给他们母子二人一个人的口粮,因此他们母子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为了活下去,母亲去挖过野菜,也给人浆洗过衣裳。

    他们娘俩翻身的唯一指望就是和本家有狐世家攀上关系,而唯一能攀上关系的机会,便是每三年一次的族学选拔。

    为了能更好的筛选族中子弟,有狐一族每三年会派出族中测相能力最强之人,去本族各家挑选有天赋的孩子,选入族学。

    族学会优先挑选本族的孩子,同时也会把其他大世家有潜力的子弟接纳过来一起培养。所以进入族学不仅意味着更好的前程,连同窗都会不一样。所以虽然各大世家不少家里都有族学,有狐一族的族学,在离晋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所有离晋世家子弟无不以能进入有狐族学为荣。

    为了让有狐谷有个好的前程,从他很小,他那个出身卑贱的小娘就告诉他“你要好好学习观天之术,这样你就能入族学了,将来去了都城,还能被大相师赏识。”

    由于穷困又个性古怪,有狐谷小时候经常被庄子上的小孩子欺负。他们踩坏了母亲给自己求来的龟甲,撕烂了他一个字一个字誊抄的书。他也曾无数次,像刚才的小男孩那样,被人推到泥里,只能无助的哭泣。

    村里的孩子看不惯他每天装模作样地观天占星,边揍他边嘲笑他“你跟人家大相师有什么关系?一个破落户罢了,还妄想攀权附贵!”

    每次有狐谷都是忍着疼痛,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你们等着,等我被选入族学,一定把你们一个个都踩在脚下。”

    为了能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有一天能向自己磕头认错,有狐谷没日没夜的观天,最累的时候甚至把自己累的晕死了过去。

    其实有狐谷也知道,他实不是那个有天赋之人。他看不懂星象,对于云朵流动,风的信息也并不知晓其奥义。他每日每夜观天不过是做做样子,让母亲和自己都留个希望,要不然活着可太煎熬了。

    可是装着装着,他自己也便信了。他觉得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他一定被选入族学的。

    可惜的是,三年复三年,有狐谷一直没被选中。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入选的可能性也越来越低,所有人都嘲笑他,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

    只有自己的小娘还在相信他能入选族学。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听说,如果给来选人的公子送些银钱,可能他会破例收了自己儿子。所以她就把自己所有的银钱都拿了出来,那些钱是她寒冬腊月帮人浣洗衣物一点点攒起来的。为了这些钱,她才不过三十岁的年纪,手已经和五旬老妇差不多粗糙,遍布着流着血的口子。

    可是当那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听到她的来意时,仅仅用嫌恶的眼神看了他们母子一眼,说了句,“天赋不够,还心术不正,族学永不会录用像你这样的人”,说完就让下人把他们轰了出来。

    那个场景有狐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掉,那贵公子鄙夷的眼神,让他觉得那比小时候被邻居孩子欺凌更加难受。

    小娘送礼的事不知怎么的被自己那个不管事的爹知道了。他爹那时候已经染上了赌瘾,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之后,听说小娘这还有点银钱,立刻找上了门。小娘不肯把自己辛苦攒的钱给他,他便把她狠狠地毒打了一顿。为了救自己小娘,有狐谷跟他爹扭打在了一处。看到他被他爹打的额头流了血,小娘不忍心,还是告诉了他爹藏钱的地方。

    最后,他抢走了小娘攒了一辈子的钱。

    当天晚上小娘就疯癫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我儿入选族学了,我儿入选族学了,我儿入选族学了......

    自她疯后,家里人更加不管他们母子了,有狐谷只好自己看顾着小娘,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装模作样地观天了。

    小娘精神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她会哭着跟儿子道歉“谷儿,是我连累了你,要不你早就去都城进入族学了啊。”精神不好的时候,会把他当作他爹打他骂他“你个杀千刀的,可把我给坑苦了啊,那是我留给谷儿入族学的钱啊......”

    从那之后,大家发现有狐谷变了,揍他的时候,他还是不还手,但是一旦别人说了“族学”他便会变的像疯狗一样,疯狂的咬人。人们都说他也被他小娘传染上了疯病了。

    再后来,小娘有次趁着有狐谷不注意时跑出了家。等他找到小娘的时候,她已经被冰冷的河水泡的看不出个人样。也不对,她活着的时候也没没活出个人样。

    用一张破草席埋了自己小娘后,有狐谷就离开了那个庄子。

    虎皮轩车上的有狐谷闭着眼睛,想着,“那些庄子上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自己如今是如何风光,他现在可是一人之下的大人物了。可惜的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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