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咏鹤(七)

    怎么又是他?

    陆嘉芩难以自抑地回忆起先前已经想过一遍的那些事来,而后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说来也好笑,成庆帝其实并不缺批折子的人,毕竟实权还握在他手中,批折子只是叫个人打工而已,晋王巴望着这个offer已经很久了,但成庆帝就是不给。

    他嘴上说着最宠爱,但其实什么人都不信,什么人都防。

    陆嘉芩握拳咳嗽起来,旁边侍立的明鹊连忙倒了一盏温水送到陆嘉芩唇边,她喝下缓过气来,才有气无力地对丘大监点头应道:“好,孤久仰季郎君大名,便有劳丘大监替孤回话了。”

    不就是眼线么,她东宫最不缺的就是眼线了。

    丘大监见东宫点头,便满意弯腰告辞了,陆嘉芩令明鹊送客,等人一走便让宫女将藏起来的果盘送到榻前来。

    只是再吃却没有之前那样甜了,陆嘉芩味同嚼蜡地尝了几个,便兴致缺缺地让人收拾了。

    “之前的朱太医也是季侍郎引荐的,说来与我东宫有恩,你们将崇文堂旁边的卧房仔细收拾一番,不要让人觉得东宫待客不周。”

    云鹂微低下头,“殿下放心,奴婢会亲自照看,绝不落人话柄。”

    东宫上下因储君重病休养松下来的氛围,渐渐再次走入紧绷。

    惊蛰过后,东宫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也阴晴多变起来,时不时便有一场雨洒进院子里,季恪行拎着一沓文书上门那天,恰逢小雨落尽,浇透青石路上片片苔花。

    云鹂亲自在门口迎他,笑道:“殿下说郎君素来守时,从不肯让人多等片刻,故而命奴婢先在门口候着,郎君果然先到了。”

    “崇文堂内已经泡好了茶,”云鹂引着季恪行往议事的地方走,“殿下身体尚未痊愈,太医叮嘱早晚都要在药汤池里沐浴,故而还要请郎君在崇文堂稍候,殿下就来。”

    季恪行微微颔首,“微臣不急,请殿下务必保重贵体,收拾好了再来也不迟。”

    云鹂引他至崇文堂前,便笑着弯腰离开了,季恪行等人走出去,才理了理官袍坐下。

    禁宫规矩森严,东宫尤甚,外头守在门前候令的两个内侍都垂着脑袋,并不敢往里张望,季恪行正襟危坐了一会,便忍不住四下端详起来。

    这里的布置倒是和前世他来时一模一样,裴皇后极善园艺,太子芩继承了她的天资,堂中博古架立在前侧,桌椅等物放得井井有条。

    春时已至,左前方的窗户开了半扇,堪堪映出一点春色,季恪行能透过那缝隙看见不远处已经露青的芭蕉。

    他像是被回忆烫着了,蜷起手指,不再四处张望,随手拿了本书册翻起来。

    只是这些政务他早已谙熟于心,看来看去只觉得那些字眼惹人心烦,等待的时间竟然如此漫长,明明身处东宫之内,前世那些斑驳的记忆却一点点攀附上来。

    前世也是等过的,甚至等的时间比现在要长得多,被她贬到岭南后,前半年日夜焦心,他恨她识人不清,忧她为虎狼所困,但那难以安眠的一夜又一夜,都没有此刻那般让他感到焦灼。

    季恪行迫切地想要确认一件事。

    这样怪力乱神之事,是不是竟然真的发生了……

    季恪行的眼神慢慢从书页移到自己的手背上,那里平整光滑,微青色的经脉静静蛰伏在皮囊之下,不似前世如蜈蚣一样狰狞。

    吞吐呼吸间,肺腑也不再像吸进了炭火一样灼痛,季恪行试着深呼吸,新雨之后,草木芬芳之气沁人心脾,十分舒爽,并无那要他咯血才能缓解的痛苦。

    是真的……上天垂怜,让他重活了一次吗?

    有人自正门走入,身影遮住了一片春光,声若清音,“劳季郎久等。”

    季恪行全身一颤,闭了闭眼,起身朝陆嘉芩施礼,“参见太子殿下。”

    未敢彻底确认的事终于补全最后一角,当真是上天垂怜,施舍了他一个改变一切的机会,让他重生到了她还未与那狼子野心反贼相遇之前。

    陆嘉芩也是许久没有见季恪行了,这是忠臣,更是能臣,刚进崇文堂她就在打量,此刻走到季恪行面前,她才收回视线。

    崇文堂是东宫最明亮的殿馆,用以惊醒储君待人接物都在世人眼下,不得轻视群臣。

    她想起刚进来时看见的景象:季恪行半垂颈项,满头青丝让那青玉莲花冠固定得一丝不苟,半边脸逆着光,更显得侧颜挺拔。

    紫衣官袍,君子温其如玉。

    季恪行生得俊俏,是成庆帝钦点的探花,两年前进士科放榜,按照旧例,一甲前三名要骑皇马游殿阶道,以表天子用贤之能。

    这也算洛京每三年一次的大事,殿阶道要经过洛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街市两旁尽是高楼,常有女子从楼上抛茶花,一是祝贺,二是示好。

    大梁开国第一次科举时,那位探花郎就是与一抛花女一见钟情并结为连理恩爱一生,自此打马抛花便成了习俗,慢慢传了下来。

    那一日季恪行独占鳌头,满街女子手中大红的茶花都抛到了他身上,晚间琼林宴毕前三名要挽袖下官田锄三锄,众人这才看见季恪行的锦袍上尽是已经干涸变色的花汁。

    成庆帝见季恪行独占风流,便戏称了一句“俏季郎”。

    自此季恪行在官场之上便常被人叫季郎,倒是很少有人叫他的字,伯端。

    陆嘉芩想到这,鬼使神差地开口道:“不必多礼,前几日丘大监就将圣谕传到了东宫,孤久困于疾,的确不知这些时日朝中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便劳烦伯端为孤解惑了。”

    季恪行心神一颤,他轻轻抬起头,定定望向陆嘉芩的双眼,又很快俯首敬声回应:“太子殿下言重,为陛下与殿下分忧是微臣的本分。”

    陆嘉芩今日并未穿储君的朱衣,只简单着了一件月白色圆领袍,衣袖和前襟上轻巧地点缀了两三桂枝绣纹,只是她面色依旧苍白,唇上血色薄淡,显然还没从之前那场大病中恢复元气。

    季恪行的手腕难以克制地轻颤了一下,连带着牵连的那点心绪也躁动起来。

    他是今日才重生的,彼时一觉醒来以为自己会身处幽冥地狱,毕竟他在收到京城发赴的天子丧闻后一路筹谋算计,葬送了那么多条人命。

    结果睁眼看见的却是自己尚在京城时居住的陋室,与他回忆中截然不同的记忆也如泥浆般倒灌入脑海。

    季恪行望了床榻上的雕花木纹很久,一直到长随过来报他,今日要来东宫与太子议政,提醒他该动身了。

    一路上季恪行都有些浑浑噩噩,重生之事太过玄妙,站在东宫门前,他怔愣了片刻才迈步进去。

    上辈子并没有议政这一遭,彼时她囚困于东宫之内,他亦重病卧床不起,等他痊愈出门的时候,她已自救脱困了。

    可此刻太子芩苍白的面色与他前世遭贬前几月的画面重合住,不由得令季恪行心生恍惚,她贬他去岭南前,身体已见亏空,太极殿上群臣低着头,但都能听见自御榻上传下的压抑咳声。

    忍了忍,季恪行还是没忍住道:“殿下是储君,一定要仔细自己的身子,勿使臣民忧心。 ”

    陆嘉芩笑着应道:“季郎引荐的那位朱太医,确是杏林圣手,还未曾向季郎道谢呢。”

    她松开蜷缩在一起的脚趾,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毫无破绽。

    她刚才那一下是癫了吧,为什么突然要称呼季恪行的字啊!她与他可没有那么深的交情。

    哪怕是前世季恪行受成庆帝旨意来东宫给自己授业,她也没有喊过他的字。

    都怪游鹄阿叔,本身她就因为前世贬谪季恪行的事有些心结,现在又猜测当日明鹊从梦昙楼外掳走的人可能也是他,此刻有些心乱如麻。

    好在季恪行并没有表露出什么诧异的神情,他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称呼的变化,只维持着脸上得体谦逊的笑,“殿下言重,就算微臣不向陛下引荐朱太医,陛下也会把太医署所有的太医都撵到东宫来的。”

    陆嘉芩微微定下心,大方一笑,“父母恩,总是偿不尽的。”

    裴皇后的恩德,她的确偿还不尽。

    季恪行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先开口说起了正事,“这些时日朝中并无甚大事发生,微臣手中拎着的只是一些俗务,殿下听听便是,这些已多裁定下发六部了。”

    “只有一桩事比较重要,便是半月后的饷春大典。”

    季恪行顿了顿,“不过相关之事殿下早已过目,想必殿下应当心有成算,只是殿下如今贵体尚未大安,若是不能亲至,依礼,是要从众皇子中择一代行储君锄稼之事的。”

    陆嘉芩眼皮一跳,季恪行这话是何意,是在向她传递什么吗?

    这不能算是依礼,皇子代行储君之责本就是僭越,只是本朝有这个先例。

    昔者武帝有六子,长子为元后王氏所出,出生即立为太子,四子为继后崔氏所出,武帝与崔氏有旧,十分爱重,四子出生即赐封号昭,后武帝十八年太子芳有疾,不能参与饷春大典,武帝即命昭王代行储君之事。

    只是这个先例可不是什么好先例,武帝有废长立幼之心,太子芳本就惶惶不可终日,经此一事于半年后逼宫造反,但功败垂成,太子芳被废,终身幽禁皇陵,昭王立为太子,后继位为熙和帝。

    熙和帝文治武功都不赖,他延续了武帝打压世家的政策,唯一的短处就是寿元不继,登基后五年便崩殂,当然一直有秘闻,熙和帝并不是病死,而是改革太急为世家所忌,被下慢毒毒死的。

    晋王是一点都不忌讳啊,也不怕与卢氏不睦的世家找他麻烦,他与熙和帝都行四,想效仿先祖故事,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况与百年前是否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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