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咏鹤(八)

    陆嘉芩垂下眼睫,半晌握着空拳在唇边轻咳两声,苦笑道:“若能去,此为储君之责,孤自然要去,只是季郎也瞧见了,孤出门闻风即咳,虽则春时已深,但要下地耕锄,怕是有心无力。”

    不过是个饷春大典,晋王想去就去吧,她还省得往外跑呢,皇田里虽已由农户撒过驱虫的药粉,可蚂蟥藏在泥里,总是驱不尽的,她参加过三次饷春大典,没哪次从皇田里出来的时候腿上是干净的。

    希望晋王玩泥巴玩得开心。

    季恪行未曾预料到陆嘉芩会这样回答,斟酌着说道:“浅滩之困只是一时——”

    “季侍郎,”陆嘉芩笑意不减地打断他的话,“东宫只送了一份薄礼,是建兴贡来的冬茶,味道十分清冽,侍郎回去可得好好品尝。”

    季恪行全身一僵,他懂陆嘉芩话语中的回拒之意,便识趣地止住了话头。

    苦涩之意渐渐从心头爬到喉咙,连带着呼吸都染上清苦的气息,掩在宽袍大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他面上如常,心中隐痛不息。

    又是从伯端到季侍郎……

    这称呼正如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开始是蚁缝,后来罅隙越来越大,便成了天堑。

    好似前世之事重演,季恪行一窒,垂在膝头的手轻颤起来。

    “说来虽是琐事,”陆嘉芩并不在意有些僵硬的氛围,浑自换了个话头,“可若季郎不说,恐圣人垂问无所应答,孤还是想听一听。”

    季恪行微垂眼眸,伸手翻开随身带过来的文书,将最上面一折递送到陆嘉芩面前,“这是微臣看过后所写,殿下可先看过,若有疑问,尽可询问微臣。”

    陆嘉芩接过来细细看过,文书上种种事宜记录得条理分明,只扫一眼便清楚不已,要是这个世界有PPT跟Excel的话,季恪行一个人就能掀起大梁朝的办公改革。

    陆嘉芩粗略看过,便满意地合上了文书的册面,她正要去解另一册,却见一直安稳停在前方的那只手伸了过来,修长十指轻动,稳稳压住了册面。

    她脑中无端想起系统给自己看过的那个提示界面,那人虽手背布满可怖青筋,握笔的几指却骨节分明。

    陆嘉芩抬眼望向季恪行,“季郎这是何意?”

    季恪行温声道:“病去如抽丝,殿下坐着也有半个时辰了,外间又逢阴雨,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陆嘉芩这才发现她来时刚停的雨不知何时又落下来了,淅淅沥沥如珠落玉盘打在琉璃瓦上,听着很有几分悦耳。

    忽有一阵风吹过,那微合上的半扇轩窗便全开了,细雨如丝打了进来,陆嘉芩正想装作咳嗽几声,身旁的人却先咳了起来,且一时不停。

    云鹂本就在外面候着,此时闻听咳声连忙面带急切地奔了进来,结果她看见自家主子好好站着,倒是那被圣人送上门的季郎君,捂唇咳嗽得很厉害。

    她一眼就看到了内厅大开的轩窗,低声严厉斥骂守在外面的两个内侍,“你们都是死人呐?殿下大病初愈,今日天气又糟,窗户都不关好,若让殿下冻着了,非发落你们去外院不可!”

    内侍瑟瑟发抖,忙跟进来将窗户关严实。

    陆嘉芩皱眉道:“快去请朱太医!直接领他到崇文堂来。”

    季恪行咳得脸都红了才慢慢停下,他粗喘了几声,才觉得生疼的肺腑好受一些,摆手道:“不,不必如此,微臣只是,有些呛着,不必劳烦太医,歇息一下就不妨事了。”

    陆嘉芩却强硬地按住了他的手腕,“季郎是忠直之士,受圣人信重,应当更知细水长流的道理,此刻太医就在东宫内,又是季郎同乡,算不得劳烦。”

    她做好了季恪行继续推拒的准备,连继续劝他的腹稿都打好了,却没想到季恪行突然间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不出声了。

    她有些诧异,就听得季恪行闷声道:“多谢殿下。”

    掌心的皮肉紧贴着季恪行的手腕,她几乎感到有些烫,如今尚未完全转暖,季恪行身上穿着稍厚实些的春衫,身形却依旧单薄,起先没太注意,现在细细端详,他的脸色也并算不上好。

    前世自己被禁足在东宫,里外一点消息都不通,她也不知道季恪行这个时候的轨迹应该是什么。

    陆嘉芩一直在出神想事情,没注意自己的手依然搭在人家腕上,她满面淡然,丝毫不知季恪行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季恪行本是打算向陆嘉芩辞行的,来这路上杂乱的回忆已被他悉数理清,季候交替易使人生伤寒,他三日后会病得爬都爬不起来,此时踏青礼上的乱事还未处理完,他不想在这个关头给她添麻烦。

    只是没想到一阵风过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他更没想到陆嘉芩会这样亲近他,她掌心温凉,落在自己手腕上时打了他一噤,时时刻刻都在重复提醒着他心中的那份妄念。

    季恪行只觉得自己胸膛里的脏器如擂鼓一般越跳越快,声如闷雷一般通过骨节震进他耳中,全身的血都往相触的那一小块地方涌 ,耳根也越来越烫。

    前世她是不喜自己的,季恪行难以克制地想起前世的事情来,除去那次意外,陆嘉芩对他从来都不假辞色,若对旁人还有一分经年累月挂在脸上的笑,对他便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从来都是冰冷的,除了对那个狼子野心的沈唯之。

    季恪行不知道这个人是何时出现的,只是一次去御书房奏呈选官之事时恰巧撞见,她望向他时,眼中像是盛满了漫天月色。

    勿生嗔痴,勿生忧怖……

    季恪行轻轻长吐一口气,未搭在桌上的左手不自觉地揪紧了春衫,蹀躞带上挂着的鱼符落在他手背上,他反手将鱼符握在了掌心,终于将那些零碎的记忆重新沉进了泥淖中。

    只是那股热意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反而如烈酒入喉,渐渐燃遍全身,颊上有些滚烫,身上却在出冷汗。

    季恪行登时意识到自己有些托大了,他已经在发烧。

    不能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季恪行眼睛一闭,突然站起身来,他欲向陆嘉芩请辞,结果不知是不是起来的动作太猛了些,他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着就要往前栽倒。

    陆嘉芩眼疾手快地借力把他又按回了梨花木椅上,她皱眉道:“季郎莫不是病成这个样子还想着同孤议事?刚刚劝诫孤时不是句句清晰不容辩驳么,怎么轮到自己就诸事不知了。”

    季恪行并未晕过去,只是眼前仍然一片模糊,全身的力气似乎也被刚刚起身那一下耗尽,他强压住咳嗽声,艰难道:“微臣留在这,恐会给殿下添乱,也会让别有用心之徒借此攻讦殿下。”

    陆嘉芩强硬道:“若为人言所迫,孤这太子之位早已让给旁人坐了。”

    朱太医本就一直在东宫待命,拎着医箱很快就过来了,只是在见到季恪行时明显怔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地方见到他,更没想到他脸色会这么糟糕。

    难道前些时日自己劝他多休息的话季恪行没听么?

    他咬牙欲先给陆嘉芩行礼,被陆嘉芩面带不耐地止住了。

    “不必多礼,”人一到,陆嘉芩心神才松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依然压在人家的手腕上,忙借着这个机会把手撤开,“先给季侍郎看诊,我见他面色不佳,此值季候交逢之际,人易感风寒,季郎还是要多多注意才是。”

    后半句话自然是对着季恪行说的,她一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就算季恪行觉得自己先前的举动有些奇怪,现下也可以解释成自己是关心下臣了。

    朱太医闻言便不再拘泥礼节,他麻利地收拾东西上前,两指搭在了季恪行的腕脉上。

    他与季恪行交情匪浅,此时靠得更近,就更能看清他的面色如何。

    季恪行并不如何体弱,他二人比邻而居这么多年,朱太医只见过自己阿爷往隔壁跑过几次,但每次都要待很长时间。

    眼下见季恪行面带乌青气息不稳的样子,跟着阿爷一起给季恪行看过病的朱太医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又碍着身处东宫不好骂出口,这姓季的混账必然又是秉灯夜读累着了。

    “季侍郎这场病怕是躲不脱,”朱太医只简单摸了摸脉就把东西收拾起来了,朝着陆嘉芩回道,“眼下季候交替,寒暖无常,季侍郎平日又不注重养生,想必近些时日也是夜以继日处理文书,身体亏空。”

    “现下风寒入体,只是他身子强健,这病暂时还没发出来,微臣这就开药,季侍郎回去服下好生休养即可,只是……”

    见小太医说话犹犹豫豫的,陆嘉芩放缓了声音,“你不必顾虑什么,直言就是。”

    朱太医眼神瞟向外间,没有立刻回答陆嘉芩的话,堂内一时寂静,只能听见雨点打在琉璃瓦上越来越响,中间还夹杂着远远传来的闷雷声。

    陆嘉芩一下子就懂了这小太医想说什么,风寒这病可大可小,需要保暖,若是呵护得好,一剂药下去发出汗来便没有大恙。

    但此刻外面俨然要落一场大雨下来,除非出这个门就把季恪行拿牛油皮裹起来,不然他不可能不受凉。

    正如陆嘉芩所料,朱太医一开口就实话实说,“微臣与季侍郎少时便相识,他要么不生病,一旦病倒便如山崩一般难以轻易痊愈,外间雨大,他已湿邪入体,若再受凉,恐不好治。”

    当然治也是能治的,他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可是就算是器具着人修复几次也还是会坏,更何况是人身上的脏器呢,重病于人而言,无论如何都有损害。

    他少时见过的那两次大病,哪次季恪行不是休养个一年半载才见好。

    只是……

    朱太医小心翼翼地看了陆嘉芩一眼,虽说他只是太医署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但也听说过东宫与晋王的事情,太子本就为上所忌,宫中那些传言,若上位者表态,怎么可能传得那样甚嚣尘上。

    圣人令伯端来东宫与太子议政,很难说没有试探之心。

    他听得太子开了口。

    “那便先在东宫诊治,圣人前些时日赐了许多珍药下来,若要取用,太医只管开口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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