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燃烛(十二)

    寂静顺着漆黑的夜色缓缓流淌在两人身侧,陆嘉芩看不清季恪行的表情,只听见他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季恪行:“朱吟松,是同我说起过殿下的事,可那不是更证明殿下用心仁慈体恤臣民么?”

    “我不知殿下因何妄自菲薄,”季恪行的声音近了些,“但殿下确是圣人膝下,最适合承继江山之人。大梁如今看似繁花锦簇,实则积弊日笃,世家贪墨横行,官府装聋作哑,税赋已成杀人刀。”

    这些都是实话,是后面会真切发生的事情,历朝历代,无一能跳过王朝末尾官逼民反的流程。

    陆嘉芩没出声,她想听听季恪行能说到哪一步。

    “大梁若不想就此走上前朝的老路,就需要一位中兴之君,圣人子嗣不丰,赵王残暴,如今已成枯骨,现下只剩殿下、晋王和菱王。”

    “晋王耳目通天,怎会对赵王所作所为全然不知呢,包庇手足而弃万民者,掌权之后难道不会亲亲相隐,百姓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季恪行停顿片刻,突然话头一转,“但如何作选……还是全凭殿下自己的心意。”

    那日他比她先到断崖,未曾想会撞见一场屠杀,虽外间的地上看不见什么断肢残骸,但空中飘浮的浓烈血腥气,足以让他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灌木林里藏着的人十分机警,他佯装出诸事不知的模样,也没逃过颈后敲上来的手刀,待在崖下石台上时,他醒过一次,听见刺客在说话。

    一人道:“太子芩得罪的人不少啊,竟还有一波,想让她们母子同日受香火的。”

    另一人应道:“是啊,可惜那伙人太无用了些,竟连殿下收拢的那些贱民都打不过。”

    他那时就隐约有了一个猜想,后面睁眼时见陆嘉芩与那两个刺客缠斗的时候才确定。

    她不想再做大梁的太子,想要远离庙堂上的诡谲争斗。

    此时此刻,念及踏青之礼后东宫的百般异样,季恪行心中有了个更大胆但十分合理的想法,只是有些难以证实。

    会不会……有奇遇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再难压下,季恪行几乎想出声询问,胸膛里的脏器跳动得越发迅速,几近心悸,他捂着胸口,不住默念幼时在张禅寺中背诵的经文。

    但那些佛语只有几句恰如其分地跳进心头。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1】

    心念并没有平静下来,反倒越发喧嚣。

    他刚重生那段时间,几乎夙夜忧寐,拼命回想成庆二十四年之后发生的事,皇庄口赋,泾河水患……每一件他都仔细斟酌过,以期在政事上能解她忧怖。

    因为他希望她此生愉悦。

    如若她依旧被储位推着前进,他就做御榻下的贤臣。

    但如若她想纵情山水,撇下朝堂上的一堆烂事,他也会对崖下之事守口如瓶,让太子芩这个身份随着储君衣冠一起葬进皇陵。

    只是……他觉得,她不会就此忍下这个暗亏。

    夜色寂寂无声,陆嘉芩指尖渐生凉意,她扯了扯身上宽大松散的衣物,“那孤就更有些糊涂了,季郎既尽的是臣属之衷,为生民计,又为何说,让孤仅凭心意行事呢?”

    季恪行背后的小窗被轻风吹开道缝隙,月光立刻灵巧地钻了进来,照出男人的轮廓,陆嘉芩双目直视着季恪行的身形,“季郎,你似乎对孤女子的身份,毫不讶异?”

    “还有母后冥诞那日,天色阴沉欲雨,少有人出门,季郎怎么会那么巧,也同在洪秋寺旁受困?”

    陆嘉芩看到那道身影突然抬起了头,声音艰涩答她道:“殿下,是在怀疑微臣,与刺客有所勾连么?”

    她诚然不是这个意思,季恪行的身家是成庆帝亲自遣人去查过的,也经过了系统认证,刺客的意图十分明显,就是想趁舅父尚在京中杀她搅乱世家时局。

    季恪行若与那些人是一伙,就不会替她挡刀。

    她醒来后就明白系统说的带着季恪行跳下去生存几率最高是什么意思,女主跟她师父说话时自己听得分明,若不是季恪行同样中毒,她现在也已经是一具死尸。

    她只是想知道季恪行为何对自己频频示好,细究起来,他借住东宫养病的时候就可见端倪,后在饷春大典上便很明晰了。

    陆嘉芩开口缓缓说道:“孤并无此意,若季郎与刺客同谋,孤已然命丧荒崖,孤只是想知道,季郎那日怎会也困在那。”

    季恪行:“微臣那日……是要往洪秋寺去,替故人祈福,殿下此番回去,尽可查证。微臣比殿下先行,行至断崖就被刺客打晕了,中途醒过一次,听见刺客说,之前也有一波人意图行刺,只是……技艺不精。”

    陆嘉芩凝神在听,季恪行说得委婉,但刺客说的,必然不止这些,他借此猜到了那波人是她派去的,继而推测出她借机死遁的意图。

    他继续道:“殿下若欲高飞离樊笼,微臣不会阻拦。”

    “至于殿下的女子身份,微臣并非不讶异,只是微臣,并无男女成见,殿下是储君之尊,才智谋略,任人之道,才是臣子眼中应见。”

    陆嘉芩听到季恪行侃侃而谈的声音突然顿住,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只是开始结巴起来,“若,若是殿下觉得,微……微臣,有冒犯之罪,尽可处罚,微臣甘受。”

    冒犯之罪?

    陆嘉芩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个,女子的贞洁从不在裙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有命重要。

    还有季恪行这个人……

    陆嘉芩心中泛起淡淡的好奇,直到此刻她才重新审视这个人,她是知道季恪行的,无论是在原著中还是在前世东宫与朝堂上,他都是守礼的谦谦君子,从不逾矩。

    只是这个形象犹如刻板印象,像个套在纸片人身上的罩子,但此刻罩子被陆嘉芩亲手打破,这个温润如玉的人,登时就活生生地立在她心里。

    他知礼,但不死板;克制,但不疏离,他是真实存在的,同她有肌肤之亲的人。

    “你并未冒犯孤,”陆嘉芩淡道,“这是中毒后的求生之举,若不是你替孤挡了刺客的暗器,崖上崖下孤都没命了。”

    她也没打算再隐瞒,“东宫后院曾养过两只伤鹤,是母后从狼犬口下救下的,天性清傲,从不许人轻易靠近,但母后十分喜爱,吩咐宦者小心照料,待羽翅痊愈后放它们飞去。”

    “母后少露笑颜,但那段时间,每逢看见白鹤交颈鸣叫,母后就会面露愉色,后来父皇瞧见,便让人折断了白鹤的翅膀,以供母后观赏。”

    裴皇后是积郁成疾而死,这事是朝臣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季恪行虽只入朝两年,但也从同僚口中听说过这桩皇家秘闻。

    陆嘉芩并未顺着故事细说下去,但她知道季恪行听得懂。

    陆嘉芩:“母后辞世前,曾牵着我的手道,若有一日觉得禁宫如囚牢,不要像她那样,断翅之后才想学飞。”

    “我以为,季郎会劝我以天下大局为重,为江山社稷隐忍呢。

    又一阵清风拂来,带过男子身上的兰麝香气,陆嘉芩看见季恪行低下了头,声音倒是依旧温润:“微臣只是觉得,权柄有双刃,只有心甘情愿者,才能握得稳当。”

    陆嘉芩失笑,“那季郎又说,觉得我是唯一可以转化乾坤之人,我若不肯接……”

    他顺畅接上她故作未尽的话,“那便等积弊无可救药,百姓揭竿而起,不过又是一轮逐鹿,待帝星重起,九州还会归心,我为殿下挡刀,只因殿下如今仍是太子。”

    这是大逆不道之言,但陆嘉芩没有装模作样地指责他,而是认真问道:“那你呢?若帝星非陆氏,你身怀为生民立命之心,如何抉择?”

    季恪行:“我食梁禄,自是梁臣,不过,若真有九州幅裂那日,我应当也看不见,我已死在谏言之上,以白骨为万民铺路。”

    陆嘉芩嘴角微弯,“季伯端,你我可同道而归。”

    “我仍不愿接这个烂摊子,但我要先回去收拾些蠹虫和毒蛇,我会为你与朝中忠直之士留下些人,若哪一日,你当真以身殉道,我必不使你骨落荒坟。”

    季恪行知道了她的选择,虽心有些许怅然,但大抵仍是高兴的。

    只是还有一个变数。

    月渐西沉,云雾散开,皎洁的月色落下三分在他掌中,季恪行出神地看了会那抹银光,而后将手重新藏进了黑暗之中。

    前世……殿下此时已与那狼子野心之徒在饷春大典后相遇了。

    但此世还没有,殿下在饷春大典遇袭,直接被车驾拉回了东宫。

    他要让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出现在殿下面前。

    陆嘉芩并不知季恪行在出神,被风吹得有些久,身上的衣服又松散,她有点凉意,便道:“今日之事,权当没有发生过,我,就先回自己的卧房了。”

    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等几件正事解完惑,身上酸疼的地方便开始彰显存在感,不住提醒这间房内这方榻上,今夜发生了些什么。

    陆嘉芩欲转身就走,却被季恪行喊住了。

    季恪行并不想多做纠缠惹人生厌,可他刚把上衣摸过来,便知陆嘉芩穿错了。

    模糊的记忆不停闪现,欢好之时两人衣裳都是阻碍,扒下来便随便往榻尾一扔,哪曾想会有此事。

    眼见陆嘉芩已拉住了门,季恪行只好失礼,欲言又止道:“殿下!你……我……你应当穿的,是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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