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燃烛(十三)

    难怪身上的衣物穿着有些宽大,她怎么拢都拢不齐,明明白日清醒时衣裳还是合体的。

    只是……

    只是这未免也太尴尬了……陆嘉芩甚至尴尬得有些生气,她轻咳一声,佯装镇定道:“你把衣服,扔过来就是。”

    房内太过安静,褪衣时的布料摩擦声在这片静谧之中便显得格外明显,季恪行下意识背过身,掌心渐渐蕴出些许黏腻的汗渍,他闭了闭眼,在心中默念经文。

    今夜无云无风,月光无所遮掩,尽皆照了进来,陆嘉芩注意到季恪行的动作,心下莫名触动,为了不让这尴尬继续蔓延,她选择主动打破,开口问道:“季伯端,你可有兄弟姊妹?在家中行几?”

    季恪行入京两年,一直未曾娶妻,陆嘉芩虽甚少关注朝中臣属的家事,但也听说过有好些人欲给季恪行说亲都被他拒绝的传闻。

    甚至后面因拒绝的人太多,坊间还传出了他身患隐疾不能人道的消息。

    不能人道的消息她确认了是谣言,只是不怪世家猜测,毕竟他们只会以己度人,季恪行如今二十有四,又身居高位,还未娶妻,的确令人生疑,她也从未听过他有什么红颜知己。

    季恪行闻言身形一顿,实话实说道:“微臣不知。”

    不知?

    这是什么答案,陆嘉芩蹙起眉来,“不知是何意?你也不必如此拘谨,此地村民不知你我身份,不必卑称。”

    季恪行将手按在竹榻上,轻声答道:“微……我,我幼时,是在一江南小寺中长大的,寺里的师父同我说,他是在大雪天里捡到的我,故而,我并不知父母可还安在,有无其他手足。”

    “不过若是论养恩,我倒是有许多师兄弟,”忆起张禅寺中的岁月,季恪行眼中不由得浮现出几分笑意,“寺庙虽小,但香火鼎盛,周边几个村镇的富庶人家,都喜欢请师兄们去念经。”

    陆嘉芩略歪了歪头,她的确不知季恪行竟是在寺庙中长大的,他既没有做一辈子的僧侣,必然是后面又遇见了什么,“然后呢?”

    季恪行被陆嘉芩的引问带起了他被逐下山门那一日的回忆,如今想来,虽已隔世,却句句清晰。

    他本以为自己要在张禅寺念一辈子经的,下山的事说起来,其实十分突然。

    师父在他生辰时送了一本俗世中孩童开蒙的书,那一日正逢乡绅来寺里烧香,他与师父手谈论道时,见他在一旁温书,兴致上来,出口考教了一番。

    季恪行不知道后面那乡绅又同师父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之后三日,师父一改之前慈和的面色,强硬地让人把他带下了山。

    几位师兄求情,师父也没松口,只道他六根未清,必得先去凡世滚一遭,师父拿了香火钱在山下买了栋土屋,也不许其他师兄弟们过来探望他,只让那位带发修行的外门弟子时不时送点东西过来。

    陆嘉芩听罢,兀自心想,他这样的经历,不愿娶妻,似乎也算正常,便没有再多嘴问后面的话。

    “我先回去了,”她打开门栓,“再在村中休整几日,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就出去。”

    木门拉开,暗蓝色的光顿时倾泻入内,在屋内投下几棵伶仃细碎的竹叶疏影。

    陆嘉芩并未回头,定在门口道:“只是为将来计,你我返京之后,少有交集才好。”

    这一夜的露水姻缘,她不直言,便是要当做无事发生的意思,自然也不想季恪行多提。

    季恪行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涩道:“微臣省得。”

    这样……便很好了。

    陆嘉芩回去之后倒头就睡,倒得了一宿好眠,她甚至是被陈白芷叫醒的。

    陈白芷神神秘秘地画了个符号出来,“我照你说的在天湖旁边的树上留了个标识,今日上山,看见了有人留了这个。”

    那正是陆嘉芩与明鹊约好的标记。

    她清醒之后就相烦陈白芷去山上刻了这个,明鹊见到这个,自然就知道她平安,东宫与舅父也好见机行事。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但她可不愿做鹬蚌。

    陆嘉芩如释重负,立即对陈白芷行礼,“多谢陈姑娘,我家里人已知我平安无事,待郎君能走动,我们就会离开此地,绝不与你们多添烦赘。”

    陈白芷没遇见过这种事,连忙扶住了陆嘉芩,她脸上表情藏不住,犹犹豫豫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想让你们久留,明明待客挺热情啊……”

    陆嘉芩微微一笑,“世外桃源总是不希望武陵人多来打扰的,陈姑娘还有村里人,待我极为真挚,我要走,并非你们待客不周,只是自知不能久留。”

    “陈姑娘应该也听陈神医说过了,我身份特殊,在外面寻我的说不定还有我的仇敌,多留在这恐生遗祸,大恩不言谢,这块石头留给陈姑娘,若是日后姑娘有事,尽可凭这块石头来寻我。”

    这块石头上有陆嘉芩亲手斩刻的字,“只要陆某能力所至,不违人伦天理,必会尽力帮姑娘达成。”

    陈元的确跟陈白芷说过陆嘉芩是什么人,村民们甚少出世,只猜到了她身家富贵,但陈元见识广,凭蹀躞带上挂着的那枚云龙纹环佩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陈白芷见陆嘉芩气定神闲的模样,想起师父说的“离她远些”,心里不由得嘀咕这太子看上去挺通情达理的。

    陆嘉芩还没说完,“还有金银,虽是俗物,可解万般烦恼,等我回去之后,我会命人假装香客从断崖经过,送些金银给大家,那上面不会有什么官银标记,你们尽可以放心用,不必担心有人追查。”

    陈白芷有些惊讶她想得如此周全,再一想到当日从二人血脉里引出来的蛊丝,犹犹豫豫叮嘱道:“多谢你好意,只是……你身份摆在那,害你之人眼见一击不曾得手,日后恐还会加害。”

    她看上去像个好太子。

    是女子又如何,像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谁管上头坐着的是男子还是女子,他们只想吃饱饭有田种,能躬身俯首体会他们不易的,才是他们想要的掌权者。

    幼时颠沛流离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但那段时日仍给陈白芷留下了个烙印,她害怕饥饿,初被陈元捡到时,她一顿能吃六个馒头,哪怕撑得完全吃不下也要往嘴里塞。

    陈白芷从回忆中退出,随便往嘴里扔了颗姜汁梅子,“我跟师父都是不出门的,不会向旁人泄露你的身份,那位郎君身体底子其实还行,但应当之前也生过一场大病,元气尚未恢复,所以要好得慢一些。”

    她最后再瞧了瞧陆嘉芩的脸色,满意地点了点头,“两日后村里有个喜宴,你们吃完差不多就可以走了。”

    “喜宴?”陆嘉芩想起前几日出门复健时村民们脸上带着的笑意,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办喜事。”

    她突然顿住话头,缓缓道:“可是我们,没什么可以给新人见礼的东西……”

    陈白芷把梅子核吐进手绢里,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来者是客,我们陈家村不讲究那些东西,你要实在想送,不如跟着黑娃他们一起上山看看打不打得到什么东西,也算活动一下四肢。”

    陆嘉芩觉得这主意不错,身上的酸痛一宿沉眠便消失得差不多了,她的确需要重新练练拿剑挽弓的本事。

    不知是不是陈白芷打过招呼的缘故,陆嘉芩与猎户们一齐上山的时候,为首的黑娃笑呵呵地递了一把弓给她,那弓做工粗糙,但强劲稳重,陆嘉芩试着拉了拉,竟也有一石之力。

    同行的几人见状,立刻收起了眼中淡淡的轻视,黑娃也是如此,他虽还是笑呵呵的,但说话间已带上了几分敬意。

    黑娃:“姑娘好大的力气,这弓是我做的,整个村子,也只有我们几个能拉开,我看姑娘拉弓时脸色变都不变,想必还没用全力吧。”

    陆嘉芩面色如常,笑答:“从小就练,勉强能开两石弓。”

    这一次穿回来为确保小命不会轻易被她搞丢,陆嘉芩联合系统针对自己的短板做了一次升级,把体力值点到了身体极限。

    人群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黑娃想起自家阿娘初初照顾这位姑娘时日日在家长吁短叹的那些话,顿时就觉得她大错特错。

    什么小姐书生私奔殉情,镖师武将家的小姐也拉不开两石弓啊,若不是天生资质出众,再加上后天苦练,哪有姑娘家能有这样好的臂力?

    明明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加上他的武婢,说不一定还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这姑娘这样好的武艺,不是王公贵族可没那么多钱培养。

    这样想二人身上的伤还说得过去一些,那郎君看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现在还不能行走如常,不是这姑娘拼死相护,说不定早死了。

    陆嘉芩的目光一直落在队伍最后面的孩童身上,正如别人惊讶她能开两石弓,她也挺好奇,为什么七八岁的小童也能跟着上山。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不加遮掩,那小童被盯得脸红,干脆嚷嚷起来,“你一直瞧着我做什么?我很厉害的,等我长大了肯定也能拉两石弓!”

    同行的其余人哈哈大笑起来,站在小童前面的那个壮汉狠狠揉了揉他毛糙的脑袋,而后面对陆嘉芩道:“姑娘别见怪,这小子虽然瘦,却是个天生的好手,他鼻子尖眼睛亮耳朵灵,每次上山,那些山货大多是他带着找着的。”

    黑娃也道:“就是怎么吃都不长肉,十岁同龄的孩子个个都比他高一个头。”

    小童本都闭上了嘴,见众人听了黑娃的话又是大笑,登时恼羞成怒,“你们自去吧,我不跟着了!”

    陆嘉芩有些忍俊不禁,她见壮汉拉住了小童,出声宽慰道:“何必在意个子呢,古来名将谱上,矮个将军也很出彩,与你同龄的那些人是比你高,但他们没有你身上的这身本事。”

    见小童还是面露郁色,陆嘉芩认真道,“而且谁说现在个子矮,以后也矮呢,多的是后面一下子就长起来的,你还小,着什么急。”

    小童听完依旧瘪着嘴,却没和之前一样要转身回去了,众人一齐往上走,他们脚程都快,不一会便走到了密林的入口。

    这片幽密的树林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远远望去就能轻易看见一棵又一棵环抱粗的大树,进山后一行人都收敛起脸上嬉笑的表情,神情严肃地扫视着周围。

    “这山中有只大虫,”黑娃轻声给陆嘉芩解释,“虽从未伤过人,但它毕竟是百兽之王,我们来山中猎兽时都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也不敢放什么捕兽夹。”

    另一人道:“不过不必太担心,这大虫有灵智,听我阿爷说,大虫尚是乳虎时就被咱们村的人救过,所以只要咱们不冒犯,就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我们屡次上山打猎,还一次都没遇见过呢。”

    陆嘉芩心生惊奇,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如何确定,那大虫尚还活着?”

    毕竟虎有凶性,看人跟看鹿没什么区别,他们次次都没遇见,老虎死了的可能性更大吧。

    小童哼唧了两声,回答道:“因为村中每有婴啼时,大家就能从村口的青枣树下发现被咬死的野狐鹿兔,在上山路上还能看见大虫的足印,上一次婴儿出世,就是一年前我阿娘生妹妹。”

    他眼中出现得意的神色,忍不住吹嘘道:“不过只有我出生时,大虫送的是一整头鹿!”

    几人又大笑起来,陆嘉芩看着孩子臭屁的表情,忍不住也上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身旁无人可叙话,她只好跟系统感叹,“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山林中野兽众多,兔子几乎成窝出现,那壮汉说得不错,小童领路的本事了得,不一会,众人便满载而归。

    这种感觉跟皇家围猎完全不同,陆嘉芩觉得身心舒畅,射出去的箭都比以前准,几乎个个都是一击毙命,还不伤皮子。

    “这火狐皮颜色喜庆,”陆嘉芩把东西扔给黑娃,爽朗笑道,“待来年新人添丁,倒可以做个帽子。”

    黑娃彻底服了气,那柄难伺候的弓到了她手里似乎格外听话,“姑娘真是好武艺,后日小妹大婚,你到时候可一定要来,我必定留个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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