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燃烛(十四)

    季恪行在陈元的指导下努力行走,待喜宴那日已可以脱离拐杖了,他不需要走多远,毕竟出山之后就会有人过来接他们,但是在人前,他不能表露出伤态。

    此次吏部侍郎与东朝太子一并失踪的消息,必然已经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让季恪行上心。

    自那日殿下与本地的那些猎户一齐上山为新人猎物回来后,那几个猎户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尤其是那将要成婚的姑娘兄长。

    待喜宴当日,那名唤黑娃的猎户好似终于忍不住了一般,借着两分酒意在喜宴开始前将他拉到一边去谈话。

    黑娃的眼睛有些红,他阿爷去得早,是母亲一手将他兄妹三人抚养长大,颇懂得女子的不易,他去过京城,知道那些富贵人家是什么样的嘴脸。

    他语带警告,“我见你文弱,想必是通读经典之人,应当是最知晓什么是礼义廉耻的,裴姑娘舍命救你,又舍身解毒,如此恩义,你若还是个男人,回去后就应该八抬大轿迎她过门才是。”

    裴姑娘?殿下对外是称母姓么?

    季恪行还未回答,黑娃又换上勉强的语气:“我知你身份尊贵,若依俗世,她的确不堪配你,可这是救命之恩 !你若拗不过家人,也该给她足够的补偿才是。”

    他挑剔地看了季恪行几眼,而后悻悻收回了视线,这位郎君生得的确俊美,自家阿娘和小妹说起他时脸色都要柔和几分。

    季恪行没料到这五大三粗的猎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更没想到他的猜测比之前那些大娘们的猜测还要摸不着边,心内复杂得很。

    而且……八抬大轿迎她过门,她可是东朝太子,若真要提及嫁娶之事,也轮不上他。

    季恪行心头发苦,被刻意压下的那点私心此时在几句问语之中被无限放大,正因见过陆嘉芩对沈唯之的亲昵,他才忍不住生妄念。

    此时此刻四下无人,对着救下自己性命的猎户,对着他说的那些话,季恪行的喉头上下哽动,压抑经年的心意迫切地想被倾吐出来。

    他朝着黑娃弯下腰来,\"若不能与她结为夫妻,我绝不婚娶,此生伶仃。\"

    黑娃被唬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两句话就得了对方这样郑重的承诺,反应过来大为高兴,上前亲切地拍了拍季恪行的肩膀。

    “好!”他乐见自己撮合了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佳侣,“这才是好男儿!好气节!”

    黑娃朝他一笑,挤眉弄眼道:“待会的宴席我都安排好了,你跟裴姑娘坐一桌。”

    季恪行僵硬道谢:“那便多承,郎君好意。”

    陈家村隐世而居,东西不多,但喜宴仍办得有声有色,季恪行没什么东西可送,只勉强写了一幅字充作贺礼。

    陆嘉芩替他背书,在黑娃面前道:“这人是考状元的,是当地极负盛名的才子。”

    黑娃本就不在意,收完东西就笑呵呵地请二人上座。

    不知是不是刻意安排,陆嘉芩发现空位恰好只有两个,她与季恪行并肩坐下,见桌上也都是熟人面孔。

    座上村民闲不住嘴,继续谈论着二位新人的事。

    陆嘉芩起先在养病不太清楚,如今才算听了个明白。

    黑娃的妹妹名字倒起得不像她兄长那样随意,叫锦央,她天生活泼好动,胆子又大,十几岁上就能跟着黑娃一齐去城镇上叫卖山货。

    她那意中人叫陈官保,自幼父母早逝,是在市集上开汤圆摊的,锦央十分爱那口味,一来二去二人便熟识了,之后的事也算水到渠成。

    但陈家村女子外嫁后便不得轻易回村,锦央又舍不得父母,本欲断了这桩姻缘,谁料陈官保闻言之后不久就卖掉了摊子和祖屋,说自己可以入赘。

    上首的大娘在说话间就夸了陈官保许多遍,最后意犹未尽地收了尾,“那孩子只用了三日就把事情都办妥了,我看锦央以后,是再享福也没有咯。”

    陆嘉芩闻听这句话,不知为何心下升起一些淡淡的违和来。

    摊子可以说卖就卖,祖屋也可以吗?就算是青年男女情到浓时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但赁屋卖屋,竟也能办得这样迅速?

    陆嘉芩没见过陈官保,但见过黑娃对这位妹婿的满意模样,应当是仔细考核过的。

    兴许是她在诡谲中待久了容易多心,陈家村又没什么可供图谋的东西,她与季恪行也是偶然跌入,锦央与陈官保可是半年前就相识了。

    喜宴上觥筹交错,因陈白芷也在桌上,无人向她二人劝酒,不过村民们依旧十分热情,不住劝二人往肉菜里伸筷子。

    菜肴滋味自然比不上御厨精心烹调出来的东西,但没了那些外物的加成,食材本身的鲜味倒是很清楚,陆嘉芩喝了几碗鸡汤。

    陈家村没有闹洞房的习惯,待酒过三巡,新郎官便在黑娃等人的护送下走回了洞房,陆嘉芩远远瞅了瞅,是个模样挺清秀的男子。

    她想起锦央来,那姑娘是个爱笑爱闹的性子,倒是相配。

    离去的客人一人手里抓着一把花生和糖糕,陆嘉芩和季恪行也不例外,黑娃知道二人明日要走,还特地拿了个布袋多抓了些,让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吃。

    他望着陆嘉芩的眼睛,特意强调道:“这是在月老庙里供过的果子,吃了必然能与意中人白头到老的!”

    陆嘉芩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猜不出他想说什么,不过那花生与糖糕味道都不错,她尝了几个,跟人道谢时十分真心实意。

    她没往后看,不知道季恪行站在她身后一臂之远的地方,陡然满面通红。

    第二日一早,村民尚在沉眠之中,陆嘉芩与季恪行已经在陈白芷的指引下往村外走了,地上随处可见鞭炮炸响后留下的红皮。

    快行至村口时,一道猴子似的身影突然从小路上窜了出来,陆嘉芩下意识护着陈白芷与季恪行后退,定睛一看,是那个之前跟她一起上山打猎的小童。

    小童迄今还没有个正经名字——他出生两个月后就发高烧,连陈元都束手无策,当时大家都以为这孩子是老天要收回去,偏他娘不肯,抱着孩子去村口的青枣树下跪了一宿,第二日非说孩子的命寄在枣树根上。

    小童就叫树根,但说来也怪,他的烧渐渐退了,就此保下一条命来。

    树根扭捏着不肯直视陆嘉芩,但身体还是一点点挪过来,他摊开手心,里头放着一根手指长短的山参,根须上还带着泥。

    他扁了扁嘴,小声道:“我看你身体还没恢复完全,送你个宝贝。”

    这样小的山参在皇宫里是见不着的,哪怕是用来磨粉的参也要比这个大,但对于陈家村的村民来说,这东西已经算是少见的山货了,虽然小,卖进药铺里,也能换不少钱粮。

    这山参头上的茎叶都没去,估计是这小子自己爬上去挖的。

    不等陆嘉芩说话,陈白芷已经眯起了眼睛,“你小子,大清早不睡觉敢一个人往山上跑?找死是吧。”

    树根明显有点怕她,缩了缩脖子道:“我没上山!这参是我之前就找到的,没带下来而已……”

    陈白芷哼了一声,没再说别的话。

    陆嘉芩有些好笑,心下某处柔软下来,她摘下山参顶端的一片叶子,剩下的又全塞回了树根手里,“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只拿这个就好,其余的,你自己留下。”

    她看着树根毛糙的大脑袋,忍不住再次伸手在上面揉了揉,“我眼光一向很准,眼亮耳尖,这可是举世名将才有的本事,只是你现在还小,不大明显罢了。”

    她想起黑娃那蒲扇大的巴掌,比喻道:“等你长到你黑娃阿兄那般年纪时,一定会比他还要出色,不然百兽之王也不会独独只在你出生的时候送一头鹿下山。”

    树根的眼睛亮了亮,而后强硬地把山参从中折断,硬塞了半截到陆嘉芩手里,“这是送你的,我每回上山都能找到,你拿着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那天在山上,不是你那一箭射得准,我肯定会被野狐咬伤的。”

    山参独特的气味渐渐飘散开来,汁液浸湿了陆嘉芩的手心,她微微一笑,不再推辞,将那半截山参收了起来,换只手摸了摸树根的脑袋。

    她本想给出些承诺,诸如若是这孩子以后想去外面闯荡可以来找她,但是转念一想,这天下也太平不了多少时日,继续避世而居,也许对他才是最好。

    她说的话也不全是宽慰树根,他的这些天生本事,若是去参军,定能成为个顶尖的斥候,再训练一番,兴许就是下一个以军功封侯的名将。

    只是这条路太危险,未来天下必将大乱,人相征伐,树根一无权势二无背景,不如就待在陈家村,继续做个猎户。

    转眼已到出口,一条宽阔的河出现在陆嘉芩面前,陈白芷替她解开系在这边岸上的扁舟,“这条水路是通往外面最近之路,你们乘舟过河,一直往东走,应该就能遇见家里人了。”

    陆嘉芩与季恪行抬脚上船,临别前,他们再次弯腰朝二人行了离别礼,陆嘉芩扬起声音,“后会有期,若外间无大事,姑娘可与小郎一同来京城寻我,我做东请你们上酒楼吃饭。”

    树根应了一声,朝她兴奋地挥起手来告别,陈白芷没说话,却也没立刻转身离去,而是同树根站在一起,注视着小船愈行愈远。

    上岸后往东走不远就是一片小树林,陆嘉芩走到尽头就看见了松树上刻着的标记,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很快就看到远处渐起烟尘,为首的正是明鹊。

    半月不见,明鹊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成了个锥子,她面色也不好,眼下青黑一片,显然是多时都没好好歇息。

    陆嘉芩陡然沉下脸色,待明鹊奔至身前时,她一把扶住明鹊不让她摆下去,蹙眉问道:“怎么回事,自给你传信也有好几日了,为何这般憔悴?不是让你勿要忧心么。”

    明鹊眼中含泪,她见季恪行垂首站在一旁,心生警惕,不再伤春悲秋,“是这几日东宫事务繁多,奴婢匆忙,形容狼狈,请殿下责罚。”

    陆嘉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心。

    不一会,驻守在其余几个出口的太子亲卫都聚了过来,他们带了马车过来,待众人走上官道,明鹊便欲扶着陆嘉芩上去。

    她余光瞅了瞅季恪行,这身量单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能骑得上马回长安么?

    但马车只有一辆。

    陆嘉芩及时开口解了她的踌躇,“季郎大病初愈,不如与孤同行,马车尚且宽敞,能容下你我二人安坐。”

    明鹊从来不会反对陆嘉芩的话,太子一开口,她立刻就让过了身,轻声道:“请郎君上马车。”

    季恪行的腿还在复健,陈元叮嘱他要日日走动,但不能急于求成多走,他的腿未必承受得住。

    从陈家村出来一直走到这,他已经觉得小腿肚上阵阵胀痛了,此时抬首见陆嘉芩朝他点了点头,便也没推辞,屈身蹬上了马车。

    现在想起断崖当日遇刺之事,陆嘉芩竟有些遥远之感,她刚想细细传问明鹊相关事宜,就见一只闪着幽幽绿光的箭簇突然破窗而入。

    明鹊面色突变,咬牙切齿地先从马车里冲了出去。

    系统在她的脑海里尖叫起来,“宿主,这箭有毒,这箭肯定有毒!”

    季恪行看上去还算平静,他拉住陆嘉芩的手腕,又很快放开,沉声道:“殿下,你身边有内奸。”

    陆嘉芩点了点头,她满面冰寒,拉着季恪行奔下马车,四周已然围满了人,明鹊立刻从怀中摸出一枚信号烟花,火苗突地窜上去,立刻就在半空中炸开。

    明鹊持剑护在陆嘉芩身前,稳声道:“殿下不必忧心,游鹄大监给了奴婢一支人手,他们很快就到,必保殿下安全。”

    人手?什么人手?

    陆嘉芩想起宫宴那日裴方智与她一齐送王令筠离开时他说的那些话,垂下眼眸深思。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鹊说得不错,信号刚发出去,刺客眼见合围不能得手,便迅速舍弃了最内圈的一些人,在援军到来前转身隐入丛林。

    确认人都离开,陆嘉芩拉住明鹊与季恪行商议事情。

    “孤不打算照原路回去,”陆嘉芩看着明鹊摸出来的地图,“从这回去京城,还要途径好几处狭谷树林,这些地方都是上好的设伏地点,我们人困马乏,他们却是养精蓄锐。”

    季恪行应道:“殿下说得对,防人加害只会防不胜防,不如兵分两路,一路按原计划行动,一路则改走大路。”

    陆嘉芩微微一笑,“我正是此意,前面不远处有歇脚的茶店,令太子亲卫护送一辆空马车回去,我们三人则扮成来往客商,大摇大摆地回去,只是……”

    季恪行收到陆嘉芩关切的询问目光,立刻道:“我无事,不必担心。”

    明鹊不知这半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陆嘉芩与季恪行默契十足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言,只点头旁听。

    陆嘉芩十六岁前刺杀之事年年都有,现今的太子亲卫差不多都是裴氏设计好送到陆嘉芩面前的,是能为她效死之人,明鹊带过来的这些更都是可以性命相托付的,陆嘉芩并没有把疑心打到他们身上。

    待到茶店,一路无事发生,但一行人反倒更加警惕了。

    陆嘉芩三人换上太子亲卫随身携带的不起眼布衣,静静看着其余人护佑着马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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