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身为舅舅，安知古都督对帮不上外甥的事十分自责，知道外甥终究还是要被送到北遥去当质子他无能为力，只是在临别之际送给了外甥一个丫环。这丫环的母亲是北遥人，据说是边民报复北遥人打草谷的行径冒险抢回来的，所以她会说卫国话，也会说一嘴流利的北遥话，她的母亲和同样混血的两个弟弟被安知古派人收留照顾，只要她忠心侍奉宁醉，母亲和弟弟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此去北遥朝廷肯定会安排通译，不过有个能听懂两国语言的自己人在身边，还不怕她背叛，更为稳妥一些。小丫头没名字，小杂毛小崽子之类地被混叫到十四岁，细瘦的身量看起来象是只有十岁出头，临被送到宁醉身边时应该是被梳洗了一番又换了新衣服，不过她腰间始终别着一根旧马鞭，脖子上挂了一串被把玩得油亮的羊拐骨，宁醉问过她那是什么玩艺儿，她小声地回答道，这是嘎啦哈。
于是宁醉给她起了个名字就叫嘎啦哈，没心没肺的二愣子王爷偶尔忘记了自己晦暗的前途时，会笑哈哈地连声叫唤嘎啦哈，把她指使得团团转。
不过宁醉大多数时候心情沉重，在玉门掌教大人把关于祁劫生的事情说出来时，那番话里蕴藏的森然冷意明显得快要戳瞎人的眼睛，宁醉听懂了六叔的暗示，如果他配合不当坏了大事，为天下计、为玉门计，六叔真的会杀了他。这样大胆又疯狂的计划，怎么会是六叔想出来的？祁劫生那个土包子更是不要命了，他拿什么资本去硬充北遥皇太孙？一介平民和皇族贵胄之间不仅有身份上的差距，行动坐卧言谈之间更是绝不相同，即使是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样，再说他与北遥皇太孙长得一点也不相象，一眼就能被认出来，这根本不可能伪装成功，计划一定会失败！
一旦失败一旦暴露，祁劫生死了没什么，被送到北遥的靖西王小命难保，一刀斩头还则罢了，什么五马分尸五牛分尸点天灯活扒皮，死了以后脑袋瓜子说不定会挑在枪尖上被送回靖西王府，送还给可怜的母亲……北遥野人什么可怕的事做不出来！
宁醉推开嘎啦哈端来的饭菜，连口水也没喝就躺倒，马车行走在西北干硬泥石混杂的破路上，颠得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快想不起来了。向前隔着一队官军就是祁劫生的车，拉车的马和车子的规制都比他的要高一级。高有什么用呢，那就是一辆华丽的囚车而已。
车队在双咀山下预计停驻两天，宁醉不愿意爬到半山腰去住石佛寺的客房，累得慌不说，条件还赶不上他的马车呢。看着崇秀大师和皇太孙的马车向上山的方向驶远，宁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跳出车厢来伸了两个懒腰，四下里看看，西北山上的树都长得这么不精神，低矮稀疏，哪里及得上蜀地山青水秀好风光。
背着手不辨方向地乱走，宁醉走一步叹一声，想念王府更想念母亲。官军要跟上来，被他厉声叱走，还好四下里一片平野走出去三里地都在视线以内，官军们便没有跟得太近惹王爷不高兴。
嘎啦哈却倔得不行，怎么骂都不肯回马车边守着，低头哈腰只管跟在宁醉身后三步远。宁醉心里一团火久久不灭，看见这个顽固的狗奴才更加火冒三丈，回过头狠狠一脚把嘎啦哈踹翻，可怜的小丫头向后仰倒四脚朝天摔得结结实实，爬起来二话不说，连衣服上的灰土都不拍，还是跟在离宁醉只有两步远的地方。
宁醉虽娇生惯养，却不是个心性顽劣的人，见到嘎啦哈龇牙咧嘴摔倒的狼狈相他不但没笑，反而突然有些物伤其类。这小丫头因为母亲和弟弟们才不得不远离家乡侍候他，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母妃才被人用无形的鞭子抽打到如此境地。要是母妃和父王一样不在了，他才不管父王留在王府里那些生不出蛋来的侧妃嫔妾，早撒丫子逃走了，广阔天地哪里不能去？象游记的作者们那样腰缠十万贯骑鹤天下游，岂不美哉。
摸摸袖笼和腰包，没装钱。宁醉拍拍手对嘎啦哈说道：“本王不白踢你，有朝一日能活着回到卫国，本王带你一起去游历天下，咱们也写上几本游记流传后世，还让舅舅把你妈和你弟弟都放了。”嘎啦哈抬起脸，晒得黢黑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惶恐。
宁醉话说出口便有些后悔，这丫头长相平平无奇还这么黑，带在身边将来恐被人笑话堂堂靖西王爷的眼界十分不甚高。再一想自己的梦想也许永远只是梦想，他叹口气一甩袖子再也没力气向远处走，无奈地回马车上睡觉。
两天后崇秀大师带着皇太孙下山回到车队里，稍作休整后继续出发。马车里的皇太孙和靖西王一样，如无必要绝不下车，路上途经馆驿也是进屋就不出来，只有每晚饭后会去崇秀大师身边聆听教诲，跟大师一起用佛经来洗涤身心。小黑来邀请过靖西王两次，王爷身体虚弱旅途劳累，每次都早早歇下了。
这一路走走停停，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好不容易走到了信阳地界，接下来弃车换船，经淮水向下游行船数日汇入苍落江，京城扶风就在苍落江边，长长的旅途眼看着即将结束。这二十多天里始终互相避而不见的北遥皇太孙和卫国靖西王必须同剩一艘船，想连个照面也不打就太难了。
宁醉上船的时候皇太孙已经先行一步，正由人扶着从一层甲板向二层甲板上走，宁醉瞅着皇太孙的背影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恰好江边一阵风起船只摇晃，舷梯上正在行走的所有人都跟着晃荡了两下，错眼间皇太孙隐在兜帽后的脸稍微露了那么一小露，吓得宁醉差点叫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嘴。
嘎啦哈过来搀扶：“王爷当心！”
宁醉脸红心跳脖子粗。那人是谁？别人不认识，在祁连山里同行了好些天他怎么会不认识？那不是祁劫生的师父吗？那个云姓女子，玉门掌教大人的幼徒，叶朝岚的师妹！
六叔这是玩的什么大变活人？宁醉心惊，用力扶握住嘎啦哈的手，把头猛地一低什么也不敢再多看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船，钻进了属于自己的舱室。云夕岚早就看见了宁醉脸上骤然的变色，她走进自己的住处，临关上门时远远地和小黑交换了一个眼神。
船行在平稳的淮水之上，不用划桨更不用拉纤，随着水流自然地由西向东行驶，船帆全都落下，只有几根高大的桅杆笔直地竖立在甲板上，负责守卫的官军分班在几层甲板中来回巡视。
晚上吃过饭，照例皇太孙再次来到崇秀大师的船舱。满室檀香和大师低沉的诵经声让人忘忧，云夕岚跪坐在一张蒲团上，突然提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玉门修行的是道教，您是佛教，咱们两家的神仙菩萨在一起的时候要怎么排位次？谁大谁小？谁听谁的？”
崇秀大师笑容可掬：“谁大谁小，要看信奉道教与佛教的人谁的力量更大吧。道教信众遍天下玉门势力无可匹敌的时候，就是道家的神仙大，反之则是佛教的菩萨大。你说呢？”
云夕岚若有所思：“照大师这么说，究竟是先有神仙菩萨，还是先有道佛两教和天下信众呢？”
“这个问题贫僧也问过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过明确的答案，不过要是粗浅笼统地说，天下间一切思一切辩一切问一切答，都跳不出‘因果’两个字。因为神仙菩萨才有的教派信众，也因为教派信众，才有的神仙菩萨。”
云夕岚摇摇头，没听懂，但有些触动。崇秀大师笑笑，把手里始终握着的一串深红色的佛珠戴在云夕岚的手腕上：“这些问题就让我们出家人来考虑吧，你小小年纪还不到自寻烦恼的时候。这串佛珠是先师所赠，你收着，虽然玉门修习道教，遇到心坎难越时不妨念上几句佛经，不是有句话吗，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换条不一样的路走一走想一想，说不定豁然开朗。”
云夕岚想要拒绝，大师摆摆手，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快到京城了，贫僧还没有对你细说陈留王妃的旧事。你到达京城就会与她见面，她必然会立刻看出你不是真正的皇太孙，届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怎么安抚她稳定局面全都只能看你一个人。”
“大师请说，我一定都记下来。”
崇秀大师点头：“陈留王妃，是当年贫僧出家前未婚妻的嫡亲妹妹，她姓弘吉剌，名字叫失怜答里，她的家乡在北边的草原上，那里有两面湖，草原上的人都说失怜答里象贝尔湖一样美。”
草原上的人都说，真哥象呼伦湖一样美。姐妹俩象呼伦湖和贝尔湖的湖水一样清澈美丽，是弘吉喇最宝贵的财富。
崇秀大师明亮的眼睛里现出一丝黯色，这么久了，一想起她的名字还是让人难以释怀。他抿紧嘴唇下意识地想要拈动佛珠平复情绪，触手空空时突然间想起佛珠已经挂在了云夕岚的手腕上。如雷轰顶的巨震让大师睁大了眼睛，手指都开始微微颤动，良久之后他苦笑着终于镇定下来，继续说道：“失怜答里有一个秘密，天底下还知道的活人只有贫僧了。你与她见面时她也很难立刻相信你，你只须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知道那个蔑儿乞奴隶的下落，她就会耐心听你把话说完的。”
与大师交谈到深夜，小黑喇嘛亲自把云夕岚送回舱室。屋子里的灯台固定在桌上，船行时也不会摇晃掉落，只是纱罩里蜡烛的烛芯要剪了，光线有些发暗。云夕岚知道了关于陈留王妃的秘密，心里说不出是酸楚还是同情，脱了兜帽就向床上躺。耳边有风声轻动，她抽出枕下的一柄小刀转身横刺，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叶朝岚抵身而来，急切地低声问道：“祁劫生呢？你与崇秀又在密谋些什么？”
云夕岚眉梢轻扬，原来师父连师兄都瞒着。心头一松，她缓缓抽回手臂，将小刀收回鞘里：“师兄，我才想要问你，师父他究竟在做些什么？眼下玉门并没有真正到生死攸关的时刻，皇帝对玉门的胁迫威逼也只是听师父说，没有真正的证据，师父他……他变了，跟我离开师门的时候不一样了……”
叶朝岚站直身子，没办法回答师妹的问题。他心里也存着疑惑，对师父的怀疑只会比师妹更早更多，他也想知道玉门究竟怎么了？师父究竟怎么了？
“师父自有他的考量，你我只需遵照师父的指令行事就行。”叶朝岚看向云夕岚，“师父只有我们两个徒弟，世界上对他最忠心的应该就是我们俩。夕岚，不管你心里是否能理解师父的苦衷，我绝不容许你坏了师父的大事。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祁劫生去了哪里？”
云夕岚苦笑：“劫生只怕早就到京城了，有师父守在他身边，他此时应该还平安无恙吧。师兄，师父没有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