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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第十五章

    回到京城之后,如无必要,宁仲冉一步也不离开踏霞峰。

    玉门最辉煌的时候,在卫国各地建立了数量极为庞大的神殿,其中面积最大、建筑数量最多、同时也是最奢华的一座神殿就建在踏霞峰顶。教众数量最多的年代里,每天夜幕降临后站在远处遥望,高耸如柱的踏霞峰象是一只火炬,神殿辉煌的灯光是火炬顶端生生不息的火苗。

    不过时光斑驳,现在的玉门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可以在王朝建立与灭亡之际翻覆天下的宗门了,千万信众们依然虔诚地把玉门与神仙联系在一起,作为传说中拥有半仙之体的玉门掌教宁仲冉却深深知道,就算他拥有了神仙的力量,可他依然是一个人。

    现在还活着,但终将死去的一个人。

    人活在世上总有个逃不出的宿命,拥有的越少期望的越少,拥有的越多期望的越多。我在期望些什么呢?宁仲冉在神殿广场上缓步而行时不由得这样问自己,在看到徒弟叶朝岚向他走来时,又不由得在想,朝岚又有些什么还没有实现的期望?夕岚呢?祁劫生呢?还有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和即将死在他手里的人,临死时他们的期望,是不是全部变成了遗憾?

    叶朝岚拱手说道:“师父,劫生与陈留王妃已经见过面了。”

    宁仲冉面上露出淡然的微笑,眉心的两道竖纹越发深刻。

    叶朝岚走近一步:“师父,宫里……”

    宁仲冉微一摇头,抬首看向京城方向,踏霞峰直入云霄,隔着重重云雾和近百里路程他不可能看见皇宫。同样的,此时不管是谁站在皇宫里遥看向踏霞峰,也不可能看见峰顶的玉门神殿。但是被注视的感觉十分强烈,这种感觉让他越来越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衣袂破空声打破师徒俩的沉思,一名门徒疾奔而至,单膝跪在宁仲冉面前,不发一语只托高右掌,掌心里一枚黑色棋子。

    卫国的开国皇帝生活在几百年前,如今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传说与神话故事里的图腾,哪里的灵蛟、哪里的飞龙、哪里的巨鱼统统都是开国皇帝的化身。可以降伏神兽的人,当然也会拥有天地间最具灵性的宝物。卫国皇室里最传奇的一件宝物当数一块墨玉,如何描写它的种种神奇之处已经快要耗尽卫国百姓们的想象力,现在卫国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皇帝御玺就由这块墨玉刻成,制玺剩下的边角料还攒出了一只墨玉镯,再细小的玉料则刻成了一百八十一枚黑色棋子,与南海里一块玉髓所刻的一百八十枚白色棋子组成了当今世上最昂贵的一副棋。

    门徒手中所托的,便是这样一枚墨玉棋子。

    宁仲冉拈起棋子端详了一会儿,将它握在手心里转身往回走。叶朝岚看着师父似乎突然沉重了许多的步态,眉心不由得微皱起,同样的墨玉棋子他见过,十多年前刚接任玉门掌教一职的师父与皇帝在御书房里曾经用这副棋对弈过一局,当时他在一旁侍候。但如此珍贵的棋子为什么要拆单一颗送上踏霞峰,这当中有什么他还没有参透的喻义吗?

    宁仲冉站定回头,对叶朝岚轻声道:“来。”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广场,沿着整齐的石阶向上攀行,叶朝岚看向师父的背影,玉门掌教所穿的法衣后摆在石阶上拖得很长,象是有一百万只手正狠狠地扯住他的双腿想让他走得更累更慢。叶朝岚心中微酸,双手托起师父厚重的衣摆,宁仲冉顿住,轻笑摇头:“傻孩子。”

    石阶很长,顶端是踏霞峰的最高处——獠崖,因为这座山崖形同一只向苍天伸出去的巨象獠牙,凭空竖立在距地数百丈的半空中,故有此名。国之大事在戎在祀,玉门所重者当然也是这两样,门内几乎所有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举办的场所,就是建于獠崖之巅的白殿。白殿顾名思义,四层大殿外墙全数镶铺白色玉石,殿内地面墙壁也全是白色,正殿面积大得惊人,其中仅有一个祭坛,坛中仅供一座无面神。

    相传玉门创始人是个石匠,最初修习道法时发愿要刻九十九座巨形神像,道教神仙众多,他雕刻时遇到了难题,就是怎么能让观者迅速区分每一位神仙,而不是雕出千篇一律形象仿佛的神像们来让信众找不同。几十年时间过去,始终雕不出令人满意的第九十九座神像,发下的愿没能实现,石匠道心难成,眼看他痛苦煎熬时,石匠的师父突然手执巨斧砍向神像面门削断五官,留下一张平整如镜的空脸。石匠大悟得道,并在道教基础上另创玉门,门中修习道法却不供道教的神仙,唯一供奉没有脸孔的无面神。

    白殿中的无面神像就是令石匠开悟的那一尊,像高五丈,直立微倾俯看世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却似乎能看能闻能语。宁仲冉轻摆了一下手,殿内所有门徒缓缓退出,等殿门也关闭后,他在某处轻按几下,机括声微响,浑然一体的神像莲座其中一瓣向外展开露出暗格。从格中取中一只圆形玉盒,宁仲冉打开盒盖将手中墨玉棋子摆放进去,招手示意叶朝岚过去看。叶朝岚心中满是好奇,走到师父身边往玉盒内看去,只见共有六枚相同的黑色棋子在白色玉盒中幽幽地发着墨色微光,那种诡异,象极了一颗有六只重瞳的妖异眼珠。

    叶朝岚不知怎么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恶心的感觉,胸喉间烦闷,他赶紧别开眼后撤几步:“师父,这是何物?”

    宁仲冉眉梢微动,心中也微动,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头顶上方的无面神,悠然叹息。叶朝岚咬牙道:“师父,徒弟愿为您分忧,您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宁仲冉侧头看向叶朝岚:“确有一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又怕你会埋怨师父。”

    “若朝岚心中对师父稍有怨怼,立时坠于獠崖之下化为血泥!”

    宁仲冉将手中玉盒放回莲台暗格内,关闭了机括,负手走下祭坛。在白殿由白色玉石铺成的地面上行走时,玉门掌教象是个在云朵里蹈步的神仙,他或走或停似是思忖了很久,终于停下脚步对凝望着他的叶朝岚说道:“昔日你的父亲将掌教职位交予我,嘱我保护好玉门、保护好教众、保护好你,朝岚,为师心中已经有了下一任玉门掌教的人选,那个人不是你,你会怨师父吗?”

    叶朝岚立刻摇头:“绝不会!师父放心,徒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管师父选择谁作为下一任掌教,我都绝对服从师父的命令!”

    宁仲冉爱怜地看着叶朝岚。朝岚夕岚,一个是早晨的朝霞,一个是傍晚的晚霞,一个代表着白天已经开始,一个代表着夜晚即将来临,起名字的时候没有意识到,现在回头想想似乎一语成谶。“朝岚,”宁仲冉负手而立,颈项修长身姿挺拔,“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玉门掌教一职会留给夕岚,你们同门一场,你要好好看顾她,她的武功和心性都有不足,论理她是世上最不适合当玉门掌教的人,但或许将来只有她才能力挽狂澜拯救玉门于既倒。”

    这话一出,叶朝岚几乎傻眼,他虽然从没有奢望过自己将来有一天能接替师父统领玉门,但人处在掌教首徒这个重要位置上,总归曾经或多或少地想过宗门的传承问题。不管怎么想,叶朝岚再也没想过师父心中继承人的人选会是夕岚。且不说她是女子,且不说她不是卫国人,更不说她的武功寻常学识也寻常,就论她那个有吃有喝就万事知足的懒惫性格,怎么可能当此大任?

    宁仲冉问道:“朝岚,你觉得天下间能够承当大事的人,最重要的品性是哪一条?”

    哪一条?毅力?运气?刻苦?冷血?果断?武功?运筹帷幄的指挥才能?统领万军的将帅之德?

    宁仲冉轻摇头:“你心里想的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品性就是一个字,忍。不论是什么样的天纵之才,不论有怎样的运气,不论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都敌不过这个‘忍’字,能忍他人之所不能忍者方能成就大事。朝岚,师父活到现在,见识过无数天下英才,夕岚的学识武功于他们之中犹如微萤之于皓月,但若论起‘忍’字,我从来没见过比夕岚更能忍耐的人。”

    叶朝岚更加一头雾水,云夕岚是他看着从一个小不点慢慢长成大姑娘的,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谁会比他更了解她。忍?如果说这算是个优点的话,那他十几年来怎么从来没发现夕岚具备这个优点?忍在何处?忍了什么?怎么忍的?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宁仲冉笑了,笑意渐盛时眼角的细纹也变得明显了许多:“等到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你自然就都明白了。回京城去吧,守着夕岚,保护好她。”

    叶朝岚犹豫了一会儿:“师父,劫生他……接下来要怎么安排?”

    宁仲冉趺坐在祭坛前的一只蒲团上:“这一两日皇帝就会接见北遥皇太孙,然后……就安排劫生上路吧。莫怨师父心狠,师父也无可奈何。玉门伫立于天下间将近千年,终有一日它是要被时代淘汰的,可眼下它还不能倒,只要墨玉棋子还在往踏霞峰顶上送,玉门再怎么艰难也要坚持下去。”

    叶朝岚握紧双拳:“师父,那些墨玉棋子到底是什么!”

    宁仲冉闭起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轻声吐出两个字:“冤魂。”

    走出白殿很远后,叶朝岚回头遥望獠崖之巅那座气势挥弘的建筑,穿着法衣的门徒们还在向殿内涌入,掌教大人颁下法旨要在白殿内举办一场平安醮。是为了莲座暗格里的那六枚冤魂?叶朝岚不明白师父说的话,只是知道墨玉棋子来自皇宫,这一点毋庸置疑。能走进御书房并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取出棋子的人,满皇宫屈指数数就那么几个,找出这个人,或许可以帮助师父减轻一下肩上的重担。他想了想,闪身向下山的方向飞掠而去。

    陈留王妃恨不得住进迎宾馆来,这当然不现实,于是她每天一大早就过来一直待到不得不回府,每回来都只在北遥皇太孙面前稍晃一晃,然后就虔诚地走进佛堂向菩萨乞求平安。靖西王宁醉看出有点不对劲,京城里有的是古刹名寺高僧大德,陈留王府里肯定也有佛堂,她堂堂一个王妃跑到迎宾馆里敷衍各国外宾的佛堂里来礼佛,有点儿莫名其妙吧。还是因为有了马蹄寺的崇秀大师入驻,这儿的菩萨就会格外灵验些?

    管他灵不灵验,本着遇佛就拜遇神仙就求的原则,宁醉亲自捧着鲜花果品来到了迎宾馆内的藏系佛教佛堂,求菩萨保佑他能平安抵达北遥,还能平安回归卫国,回到南川的母妃身边。不仅操心自己,他还操心祁劫生,好心好意想把嘎啦哈借给他学北遥话,那小子居然一天也不肯学,回头露了馅不知道会怎么死!

    可现在不比在南川的时候可以随便发号施令,从靖西王府带出来的侍卫随从全死了,母妃必然会再派遣得力的人手来京城,可路途遥远不知哪天能到,身边现在能算得上他手下的人只剩下嘎啦哈,除了这个黑乎乎的小丫头,谁真正把他当王爷一样敬重和服从呢?暖和的屋子里看了一会儿书,宁醉突然发现如影随形的嘎啦哈不在了,他立时站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又喊了两声,没听见回应。

    喜欢热闹喜欢被奉承的靖西王爷莫名有点慌,摆摆手斥退迎宾馆里的丫环们,他走出屋子在附近好一通溜达,在隔了两道墙的一个偏院里看见了正蹲在井台边洗衣服的嘎啦哈。匆忙的脚步缓了下来,宁醉揣着手慢慢走到井台边。嘎啦哈嘴里哼着小歌正埋头洗得起劲,听见脚步声扭回头,赶紧站起来在衣服上擦拭两只沾满了水的手:“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吩咐?”

    宁醉往木盆里瞅瞅,一眼看出她正在洗的是件喇嘛穿的僧袍,不用说,肯定是小黑那个黑家伙的。用脚踢踢木盆,宁醉撇撇嘴:“他一个喇嘛,还使唤丫头干活,还能吃肉喝酒,比我这个王爷还快活,什么世道!”

    嘎啦哈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色:“我给小黑大师洗衣服,陈留王妃娘娘会给我赏钱。”

    “小黑大师,”宁醉更撇嘴,“那家伙就没个正经法号?你给他洗衣服,凭什么陈留王妃给你赏钱?”

    嘎啦哈摇头:“好象是没有,要等到正式受戒了才有法号。娘娘说要待佛以诚,照顾好大师们,菩萨会开心的,求的事情才会应验。”

    骗骗没文化的傻丫头罢了,宁醉心中不屑地嗤了两声,一个北遥和亲来的王妃,就算她长得比天仙还好看,那也不能堂而皇之地使唤起卫国正宗宁氏王爷的丫环。王爷心里不乐意,上去往木盆上又蹬一脚,扯住嘎啦哈的衣袖:“就为了几文赏钱,大冷的天洗这什么破衣服,本王没有赏钱给你么?本王没有衣服给你洗么?”

    说曹操曹操到,小黑大师的光光头从院门处伸了进来,手里还托着一只漆盘,盘上几样精致点心,一边走一边唤道:“嘎啦哈,给你好吃的。”

    宁醉脸上有点挂不住,甩脱嘎啦哈的衣袖,狠狠瞪了小黑一眼,大步走回到自己的住处。室外寒冷,屋子里温暖如春,还焚着好闻的香料,掀帘子跨进屋里迎头撞上暖香气息,宁醉猛地打一个大喷嚏。揉揉鼻子,靖西王爷对着自己苦笑,究竟这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发什么火?他低叹一声走回东厢房,依旧坐在了刚才看书的位置上。

    再过一天就要启程了,这一段生死难料的路程有开头,谁又知道有没有个结尾呢?

    嘎啦哈走路很轻,直到她停在了面前宁醉才发现,她把小黑端来的漆盘递过去,宁醉没好气地拿一块塞进嘴里,含着满嘴点心渣子说道:“给我干什么,我又不爱吃。”

    嘎啦哈把漆盘放到一边,从后腰腰带上抽出了无论白天黑夜都带在身边的那根皮鞭。鞭竿是两根相连的羊腿骨,和她脖子上的嘎啦哈一样已经被摩挲得莹亮,鞭梢上一截编成辫子的细羊皮,很仔细地缠在鞭竿上。

    宁醉咽下点心,含混说道:“又是什么腌臜玩艺儿,拿远些,怪不招人待见的。”

    “王爷别怕,安大人在兰州的时候跟奴婢说过,他已经提前安排了不少人手潜进北遥以为策应,万一有事,您绝不会孤立无援。奴婢也会保护好您的,”嘎啦哈很爱惜地抚了抚这根鞭子,双手握住上下两截鞭竿用力旋转,两根发亮的羊腿骨分离开来,下面一截的腿骨上竟然镶装着一根雪亮锋利的钢刺,“只有保护好王爷,奴婢的母亲和弟弟们才有活命的机会,奴婢不会让您出事的,奴婢就是死,也一定把您平安送回来。”

    钢刺上恰反射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宁醉被眩得别开脸,侧目望着光影里的嘎啦哈,这个黑皮枯发没什么长相的小丫头片子,第一次对他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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