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自有颜如玉

    闻言于淑春先起身:“秋姨与君清是客人呐,孩子不懂事,让我来……”

    “你忙什么啊我的姐姐,让孩子做去,你就是太爱操心了。”秋姨起身上手把春淑按回凳子上,又冲贺君清横了一眼,“我家小没良心的把水缸挑满都是他该干的!”

    原本贺君清瞧四喜反常态度,本能觉着有诈。但看屋内的这对老姐妹,谈话一时半刻停不了,自己再逗留只有挨数落的份儿,赶紧应声踩着这个台阶出了门。

    走出屋子,才发觉此刻天色全暗,月光如水,零星星子缀于黑幕,秋风带着些凉意,倒把逼仄屋内覆在贺君清身体上的闷热驱散了。

    他抬眼瞧见四喜笑眼弯弯,从篓里捡出玉米棒子抱在怀里,在满庭月光中找了张板凳坐下,上前撸袖问道:“水缸在何处?我去将要水煮上。”

    “你歇吧,这点力气我还拿得出来——要不你去看着火?”孟飞鸾从墙角一处小土坑努努嘴,自顾自坐下开始沿苞衣缝隙扒玉米。

    那土坑里烧着星点火光,上面架了敞口砂锅,虽不大但干净。

    孟飞鸾从前习惯握刀枪剑戟,手不算灵巧,做农活更生疏,但好在原身体弱也不常做粗活,倒不至于露馅。

    贺君清很快明白过来:四喜并非真找他帮忙,而是找个由头将他从屋内“救”出来——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他面露愧色,见那少女纤瘦十根指都在与苞米较劲,有心帮点忙,只听得四喜搭话道:“秋姨真健谈,一张嘴旁人就插不上话。”

    贺君清不介意姨娘的聒噪,解释道:“你若失忆,今日便是跟姨娘第一日相处,难免不适应。其实她心很好,只是被生活琐事逼急了性子。许多人都不习惯同她谈天,春姨内敛正好合适。两人瞧着太客气,实际是真的感情好。”

    要说这退婚之事,贺君清也是吃了哑巴亏。

    他知道纵使四喜口头答应,此时也该从长计议,但那一出街市的闹剧不知被哪阵风刮倒了秋姨的耳边。

    传话的好事者以为贺林两家的亲在林老二死后便掰扯清楚了,将贺君清当街拒了林家丫头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还意欲请媒人为贺郎说亲。

    这下直将贺君清浸在了负心汉的猪笼里。

    自家孩子与四喜之间的关系秋姨并非看不明白,但要提出退婚此时肯定不是好选择——春姐丧中,四喜病中,既损了两家情意,又显得自家是无情无义的势利眼。

    于情来讲,秋姨最恨男人三心二意。

    故而贺君清今日还没进家门,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眼见着竹条子迎面打上来。要不是他将四喜追了他半条街,还将他摁在地上,失忆忘却旧日情分之事简明扼要地说出,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我没被秋姨吓住,反而真心羡慕她这般雷厉风行的性子和壮硕身体,人嘛,各有各的活法。”

    孟飞鸾轻飘飘的一句感慨,虽是陈述,却有自我追问的意味。

    星幕之下,卸下白日劳累,她一孤魂何去何从?

    孟飞鸾自认不是得过且过之人。事事挂心,事事提前谋算是她前世作为将领留下的习惯。即便是生在这破草屋中为米面馒头发愁,她对往后的规划也绝不囿于灶台田地之间。

    想挣上钱,想回京去,想重回军中见见前世为她出生入死的旧部,但对她这样一个身体孱弱的村中丫头谈何容易?

    她恍惚间走神,下手没收住力气。粗糙的玉米苞衣快速划过她的虎口,登时落下了一串血珠子。

    贺君清正觉她末句中的感慨之意不像十多岁的女儿家,有无可奈何,更暗含与天相争相斗的好奇。一转眼又听她”哎呦“一声吃痛,张嘴吮住虎口,颇为尴尬地愣在原地。

    瞧着是被划破了手。

    “伤口如何?”

    孟飞鸾抬眼最先对上的不是贺君清落下的眼眸,而是他长如蝶翅的眼睫,由下自上望此人眉峰峦起,面若冠玉,脸庞轮廓比成年后稚嫩柔和,与眉目映衬,更显男生女相,使她心中莫名冒出十分不恰当的“我见犹怜”四字。

    忽而灵光于她迷蒙的心思里一闪而过,接着逐渐清晰——这回京城乃至重返朝堂的登云梯,远在天边,尽在眼前呐!

    贺君清如今是一条如假包换的落魄金大腿,倘若加以利用,往后的道路定能通畅许多。

    “无妨,只划破了虎口。”飞鸾回神后摆摆手也不逞强,起身让位道,“便换你来掰玉米吧。”

    贺君清执意查看伤口,发觉其不深却长,在手纹上拉出一段红痕,沉声道:“冬季创口不易好,明日我去市集给你带点药去。”

    倒是会做人情,分明对四喜无意,还嘘寒问暖,难怪豆蔻丫头被迷得五迷三道。孟飞鸾暗自嗤鼻。

    贺君清善编草篮,手倒灵巧,三下五除二将玉米剥干净,丢进正咕嘟冒泡的水里,心中还在琢磨那句“各有各的活法”。

    “四喜,你不记得了。”贺君清以茅草为地垫坐到四喜对面,犹豫后还是开口道,“我初到此处时,秋姨她不是这个活法。她嗓音也如春娘一般温和,从不大声嚷嚷,不爱讲他人是非,空闲时还喜欢画兰花。但日子磨人,世上多的是人选不了自己的活法,只能过一日算一日罢。”

    那与小姐伴读调笑寻乐子的丫鬟几年功夫成了膀大腰粗、声若洪钟的妇人,个中酸楚能想见大概,却非亲历者无法知晓。

    这番话暗透人命天定的意味,孟飞鸾揣测他背后之意,捏着小木棍拨弄炉子地下的茅草道:“你们读书人不都讲究身在茅庐,心怀天下的那套?两度落第就让你提不起心力了?倘若天下的活法任凭你选,你还走科举这条道吗?加官进爵,钱权双收再娶个美娇娘?”

    “美娇娘”三字伴着四喜乐乐呵呵的单纯眼神,叫人生不起来气,也不值得与她认真辩解。

    于是贺君清温和笑道:“当官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不是如此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幼颜如玉,不正是这个意思?多念书就能考取功名做官娶妻,再往后封侯拜相,权倾天下——只是我好奇到那时你又想要什么呢?”孟飞鸾面颊上还挂着玩笑般的神色,一双眼里淬着塞北风雪经年不化的寒冰。

    夜色沉沉,贺君清看不清她眉目,只道她是从戏文中搬来的这些词句,自嘲道:“我一个院试都过不了的落第生与你一大字不识的姑娘家又怎配谈论这些,不如老实读些文章。你呢,将那玉米棒子捞出来,肚子都饿扁了。”

    话语间差使她,手上动作没闲下。贺君清拿长筷夹出,垫在干净的茅草上放凉。弯腰时前襟处划出一本被翻出毛边的书卷,向着锅中开水滑去。

    “当心!”孟飞鸾反应极快,捏着它入锅上翘的一角将其甩出来。

    幸而只浸湿了约莫四分之一的部分。

    只是飞鸾没收住力气,书卷非处一尺,书页多次翻阅本就松散,当即在空中四散。此书中似乎还夹了许多贺君清标注的小页,而其中一份叠得四四方方,正落在了孟飞鸾的脚边。

    她借着月色一看,不由心跳加速了些。

    褐色劣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新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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