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赌约

    《新田赋》,这篇文章倘若放到四五年后,全天下的读书人莫有不知。

    其中多段都被御史台监察部门化用进了田税制度,甚至预言了部分旧田制带来的弊端。

    此文由定国公府一名不见经传的儿郎所作,在科举考场内一挥而成,从头到尾没有落下任何一出修改,文采斐然,朗朗上口。

    “察天时,用地利,勤治田亩”,其中段落连长安城里街角巷尾的孩童都耳熟能详,当作贯口传唱甚广。

    此后,贺君清毋庸置疑被钦点为当年状元。

    而这篇奠定他仕途基础的好文章为何会出现在他十六七岁时?

    难不成真是天生之材?

    贡院漏题是孟飞鸾第一个猜想,但很快就被推翻了。

    贺君清无权无势,即便背靠定国公,在权贵子弟云集的会试又怎么可能提前拿到考题——更何况他现在还在乡下。

    第二个猜想惊得孟飞鸾冷汗直冒。

    ——这贺君清莫非也跟她一般是前世还魂而来的,因此将此文记得一清二楚,只等进京会试便可平步青云?

    她越想越觉心惊肉跳!

    心跳加速,冒汗的手心伸向面前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偷偷将其藏进了袖子里。

    贺君清眼见着书本要掉入热汤后被四喜救起,虽散落遍地,但好歹是没有湿透,心中焦急平息了些,赶紧丢了玉米去捡手稿,喃喃道:“多谢多谢了!”

    此书内容他已烂熟于心,手稿也都经几十遍翻阅。

    贺君清将其一页页插好,看见一处关键映开墨迹,不由咬唇回忆此处文章的起承转合,蹲地良久双腿麻木,眼睛也因为在暗处微眯太久而聚焦费力。

    一只手落在他肩,顺便递来了一根尚有热气的玉米棒子。

    “院里光太暗,伤眼睛,不如回屋看罢。”四喜凑上来,一双天生笑眼弯弯落入细碎月光,别有一分温和与俏皮。

    “不必,我将书收好,看看可有遗漏便好。秋冬灯油贵,浪费了春娘心意。”贺君清眯眼抚书查看。

    翻动的书页转眼间被四喜一把攥住,她将书夺到手后,皱眉“关心”道:“你也真是死脑经,看着地上一张纸都没有,必然是都在书里了。书可明日再读,眼睛却只有一双,怎么不懂得珍惜?”

    “说得有理。”贺君清从她手中接过书,在地面上转悠了一圈便不再疑心丢了什么。

    “贺君清,你懂得多,可也知晓算学?我有一题请教你。”孟飞鸾此时已将手中玉米吃了个干净,捡起方才的木棍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一斤花生市价是十二文,油料咸盐柴火总共五文钱,一斤花生装四盘,我这一盘卖多少钱才能有个赚头?你说,定价五文如何?”

    原身虽大字不认识几个,但跟父亲学过计数与算学。飞鸾也效仿之,以画代物,只写表数的字符。

    “你去过斗虫场了?方才李叔带你去的?”贺君清立即反应过来她提出此问的用意,思忖片刻,肯定道,“卖花生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五文钱却不能够回本。”

    “愿闻其详。”孟飞鸾将木棍递到了贺的手上。

    “你说的花生市价带壳,去壳仅剩六两,满打满算只有三盘的份量。再加上花生火候不好把控,头几次做必然有不少损耗。而这些却不能体现在价格中,不然七八文钱一盘的花生,即便是花钱大手大脚的富家子弟也不一定乐意掏钱。”

    “此外盛放花生的碟子家中这些似乎不够。此外花生容易受潮,寻常草篮无法保温,也要买木制食盒为好。”

    贺君清在“本钱”的框框里加画了碗筷与食盒,总结道:“若拿不出一两多银子做本金,你这买卖做不起来。但倘若买齐了这些物件,再定价五文会有不小的盈余。”

    “花生多买可降至十文一斤。”孟飞鸾不得不承认他分析的不错,“但那也是盈利后需要估量的事了。”

    “将花生一路走通了,往后果脯肉干都是好买卖——你说怎么样?”孟飞鸾冲他挑眉示意,“我娘的手艺,你是知晓的。”

    贺君清听她讲得如此细致,也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却没想到丫头等在此处出招,苦笑道:“好啊,你是想着空手套白狼了?银子的事我做不了主,你也听到了,秋娘嫌我不挣钱。”

    “不图你银子,我图你的人。”

    孟飞鸾嘿嘿一笑,眉毛角上扬,面露狡黠之色,“你说的本钱问题,我已想到解决方法。”

    “你我来打个赌——倘若我搞定了这一两有余的银子,你便来替我去斗虫场门前叫卖摆摊,如何?”

    *

    农忙季的清晨,经修缮的田埂道虽宽阔了些,但在人来人往时,也显拥挤。

    一日之际在于春,本该是最行色匆匆的时候,却有大帮子农人聚在路口一馒头摊边上。

    好看热闹乃是人之本性。

    没多久,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伤了人。后来的外圈人伸长了脖子往里探,问个不停道:“这是在做什么呢?哥几个不往田里去,天上掉金豆子,都不干活啦?”

    这时,人群中间一扎着双髻的矮个丫头转身跳到半人高的石头墩上,双手拢在口边吆喝道:“诸位听得没错,今日我这儿卖馒头要留下足足三十五文钱,却不是宰客,反是为大家谋了个大便宜!哎,别急着走,听我跟您讲一讲。”

    “秋季农忙,叔叔伯伯每日晨起都需要吃两个馒头作早餐,晌午前倘若饿了便想在来一个垫垫肚子,一日三个,一月三十日便是把八九十馒头,如此算来一文钱一个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是也不是?”

    她顿了一顿,在众人脸上见到了反馈,才缓缓开口:“大伙若是在我这儿交了三十五文钱,接下来的一整月都可在我这儿拿馒头吃,不限数量——但不可替旁人代拿,要不然我们小摊可要血本无归了!”

    农人能省则省,这笔吃食是与下地干活的力气相关的开销,不能含糊。虽未必像这丫头说的这般日日吃上三个大馒头,一月算下来六七十个馒头终归是需要的。

    因此依她所言,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大家瞧瞧我家馒头,用料扎实顶饱,两个下肚干农活有力气,从前都卖一文钱一个,今日一口气付上三十五个铜板,这个月就不愁馒头吃。边上放的腌制小菜也可以随意拿取,只是供应有限,先到先得。”

    她一人吆喝得卖力,而大多数人仍在观望,并未主动附和,原因多半是心里摸不着底。

    三十五文说多不多,但一次性从这些庄稼人口袋里掏出来机会确实很少。

    而这种“稳赔不挣”的卖馒头法子闻所未闻,头一回接触总叫人心中不安。

    孟飞鸾将众人脸上的犹疑看在眼里,开始细细将其她此举来源的先例。

    “我爹林仲昌曾去北边走货,将此卖法讲于我听。”

    “北塞多牛羊,以羊奶为最上品,而鲜奶在冬季仍是三日变色,五日变质,不好保存。因此倘若有人家要喝羊奶,需从羊生奶前便订好。等母羊长到贴膘怀崽奶水丰沛时,牧人赶羊入户,将最新鲜的送于当初订货的人家,以求新鲜风味。”

    “我如今效仿着来卖馒头,也算是东施效颦。咱家的馒头四季都新鲜,凡在我这里订过馒头、讲过时间的,我还能保证一个吃着热乎。”

    孟飞鸾拿捏笑脸迎客的生意经,讲话声虽不响亮,但少女嗓音清脆,吐字清晰,将意思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而对街冷冷清清的角落,贺君清坐在一地竹篮子后边将她的一席话听得一清二楚。

    昨日这丫头与他打赌说能够凑齐银钱,还叮嘱他倘若有空,今早来市集一看便知。

    贺君清听完她这非同凡响的主意,只觉远超他心中预期。

    细想一番,不由地在心中赞叹一句:此法妙极!

    表面上看,她只是为解银钱紧缺的燃眉之急,可此举却一箭三雕,解决了许多日后的问题。

    首先眼下情形看来,仅有十几人掏钱在她摊位预定馒头,对其他摊位的生意不构成影响,不会因此招致不满,反而减轻了吆喝竞争的压力。

    其次,此法为四喜后续做双线买卖做好了铺垫。

    一旦定下可每日要做的馒头数目与供应时间,就大大减少了米面原料的浪费,旨在量出而入,通过最少的消耗赚取最稳定的收入。

    毫不意外的,李庆友人群中第一个举手交钱。

    他身边聚了一些与林仲昌有旧交的,也随之掏了钱。有人摸不出三十五文,说要先赊账,孟飞鸾应允登记后,此人遭了旁人一同调笑。

    馒头摊边上氛围不错,乐意掏腰包的便掏,不乐意的也就瞧热闹,讲两句玩笑话。

    也有人赞四喜会做生意,病愈后讲话底气也足了,看来是否极泰来。

    此时,有一面带大痦子的男人在外圈好似喃喃低语,实则声音不轻,打破了热络的氛围:“弟兄们,大家挣钱都不容易,可别叫人骗了。还有啊,丫头别怪我讲话不好听,倘若你们娘俩收走了钱却不再做馒头,一走了之,怎么办?”

    他抬眼露出三道额角皱纹,淬出牙中细碎渣滓,三白吊眼里闪烁着精光,悠然道:“日前,我可听林家老大讲了。你们娘俩就要从现在这屋里搬出去了,因这屋子本就不是他林仲昌的,是当年问自家兄弟借钱盖起来的。”

    做生意最讲一个“诚”字。

    一时间,气氛紧张凝在空中几乎要往下滴水,众人神色有惊有疑有试探,数十道眼神齐齐汇聚在孟飞鸾脸上。

    农人虽怜惜这对孤母女,却也不甘被当作冤大头骗了。

    这年头谁挣钱都不容易,他们需要一个确切的保证与答案。

    孟飞鸾扫视众人,将要他们脸上的疑虑、试探与置身事外的观望尽收眼底。只一瞬间,她仿佛置身死前的万军之中,被昔日同胞刀剑相向,被奸细戳着脊梁骨质疑无能……

    她额头微微发汗,深吸两口气,这才进入她早早备好的状态中。

    “你既提起林家,我便不再顾及血缘亲情,在这同大家讲上一讲,我爹死后、我病中那林家母子做的事。”

    她直面众人,收起脸上笑意,字句铿锵。

    分明在淑春死后才还魂,孟飞鸾却将林家二人如何动手打骂、恶语相逼的前事编得惟妙惟肖,叫人听来仿佛身临其境,说至情动处还流下几滴热泪。

    “我那夜夜操劳的娘挨了婆婆的打,不敢还手,看到那张房契时险些昏过去……这林家母子怀着逼死我们的心思,却不想我在那时醒了过来。”

    接着她话风一转,擦去眼泪疾言厉色道:“我爹曾一笔一划地教过我他与娘的名字如何写作,于是我沉下心思,定睛一看——那房契上分明就只有他们二人的名字!这屋子根本就与林家无关!是他们吃准了娘不管家中财物大事,而我年幼不识字,才敢来强抢我爹留下的房子!”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大多人都斥责林家的太不是东西,兄弟尸骨未寒,就想将遗孀的屋子骗去己用。

    也有人揣测这丫头大庭广众下提起家事,摆明了是要与林家人撕破脸,往后孤母女的日子未必好过。

    议论声渐弱,孟飞鸾咽了一口唾沫,顺势继续讲道:“被我道破了抢房子的心思,林家的大伯林伯华又拿出一张的欠条,勒令我们年前还上——这笔债,我娘与我从前并没听闻过,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这个哑巴亏,这才出此下策,想预先卖出这个月的馒头,好在久居十几年的清水镇里有个安身立命的屋子……”

    说道此处,在场妇人已暗自抹泪,饶是心思粗犷的汉子也感到了深重的无力,愈加觉得林家的人做事太绝,不可深交。

    “我们倘若想走,撇下债务便可,何须在费心思?”

    孟飞鸾终止了家事这一话题,回转到卖馒头一事上,语气格外铿锵:“我此举就是为留在这儿!人活一口气,倘若这屋子因还不上债被林家霸占,纵使我娘甘心,我与我在天上的爹绝不会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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