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中无一之材

    今早孟飞鸾推车上的馒头是头一个卖完的。

    农人老实,挤在她摊子前瞧了半天热闹,还听了几耳朵家事,心生感慨,有需要便顺手买两个馒头走。

    飞鸾昨夜特意叮嘱母亲多做些,就是怕错过了这一波大卖的时机,但还是低估了农人的热情。

    而真正依飞鸾所说,掏出三十五文钱换一个月免费馒头的人不足二十,往后大家口口相传抑或是对飞鸾更为信任后,想必会更多些。

    但已经够了。

    此时孟飞鸾口袋里的铜钱已经如昨日与贺之约,凑足了一两银子。

    她收起画上了十字与手印的账簿,往贺君清所在之处扬眉望去。

    这回他没有眼神躲闪,面色不虞,甚至回了孟飞鸾一个赞许微笑,竟叫她心中掠过轻巧的快活。

    而与早早收摊、收入可观的飞鸾相比,临近她摊位的嬢嬢生意就大不如往日。

    嬢嬢听这丫头在身边一通叫人一头雾水的吆喝,正在云里雾里,又她卖惨讲起家事,转眼就一车馒头就卖了个精光。

    再看自己的摊位,只有老客光顾,叫卖一早还剩下二三十几个,真叫人发愁——一时间脸色不怎么好看。

    “嬢嬢,街口的甜枣脯,带回去给孙儿吃点?”

    一双弯弯笑眼望进阿嬢眼里,隔壁摊的丫头将一巴掌大的纸包塞进她手心,瞧着模样讨喜可人得很。

    难怪取名叫四喜。

    家里倘若有这样一个闺女,不知道该有多省心,阿嬢忍不住想道。

    虽因生意上的事,阿嬢心中有些火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得接下:“谢谢你哩,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也是春妹子的福气。”

    “哪里的事,家贫早当家嘛。”飞鸾和气地摸摸脸蛋,继续道,“阿嬢,我出门得早,不曾吃早饭,方才卖馒头竟忘了给自己留一个。您这馒头瞧着个头扎实,瞧着有手艺,让我买一个?”

    “礼尚往来。你送我枣,我却收你钱——你把阿嬢当成不讲道理的人?”嬢嬢皱眉,手上麻利地给她包了一个,好似顺口提起般说道,“要我说,做生意还得讲究踏实与地道,不要总想着一步登天。就像这做馒头卖馒头,我做了整三十年。多少面多少水,揉多少次烧多久的火,几时出门,如何叫卖,都是我一个弄得一清二楚——这才是做生意的正道。”

    她盯着摊上剩的、比从前多上许多的馒头,愈加不舒坦起来,打心眼里觉得这四喜丫头不老实,走了歪门邪道抢了她的生意。

    “您说得对,我娘也总这么说。馒头吃起来单调,做法看着最简单,实际上要下足功夫才能做好。”飞鸾嘴里还咬着半块馒头,虽听出阿嬢弦外之音,却不反驳,鼓着腮帮子回复道,“跟您聊了几句觉得亲切。您肯跟我说真话,说掏心窝子的话,我受教了。”

    “您也别觉着我送您枣,买您的馒头是来哄着您的。我像今早这般卖馒头就挣一出,明日您就放心大胆地做,客人只会比平时多。”

    她三下五除二啃完了馒头,起身拍去衣裳沾的屑子解释道:“我也跟您兜个底,今日来我这里订馒头的人不足二十个,明日撑破了天也就只卖五六十——您想想,这条道上天亮之前可走过一两百余人,我耽误不到您。”

    阿嬢算了算账,发现确是如此,疑惑道:“你每日卖这么少,还要价这么低,往后有得挣嘛?”

    飞鸾苦下包子脸,叹道:“没法啊,日子还得过呢。着急用钱,只能想出这法子。”

    “可你们家的事……”阿嬢算明白自己的营生不会给她抢走,随即开始顾念起她家中的情况了。

    “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孟飞鸾咧嘴凑出一个苦笑,拢了拢两髻漏出的碎发,“我想着往后少做点馒头,多做些别的营生却还没规划出一二三四来。倘若没结果,再来加紧功夫做馒头罢。您放心哩,船到桥头自然直。”

    话到此处,阿嬢忍不住上手将人带进怀里,抚了抚她的头顶额间,窥探道:“哎呀,多好多懂事的丫头呦。”

    *

    天色大亮之后,这条通往田头的街市上往来的行人反少了。

    这让孟飞鸾有时间溜达到贺君清摊子边上聊上几句。

    “今日的篮子这就只剩两个啦?我的钱怎就没有你这般好挣?”她也对贺君清此人“无为而卖”、一棍子打不出个声响的卖货方式表示很不理解。

    “今日我来得早,方大娘一口气买了五个走。”

    贺君清本不喜欢多作解释,也知道应该刻意回避爱慕者的搭话。

    但昨日经院中一番交谈,他对四喜刮目相看,眼下同她讲话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真诚夸奖道:“你上午叫卖说辞与想法着实精彩,某自愧不如。”

    孟飞鸾没接话茬,而是被他身侧薄薄一层细土上留的划痕吸引住了。

    她倾身顺着贺君清的方向去看,隐约瞧出这些排列整齐的方块也是文字,但却不是大周的,而是在北蛮某些部落之间流传的文字。

    北蛮!?

    难不成这贺君清这么早就与北方蛮人搭上了关系?

    她嗓音一紧,忍不住追问:“你这是在写些什么?”

    此时恰逢一阵秋风刮来,尘土扬起大半。

    飞鸾凑得太近,被黄土扑了个满面,咳嗽不止。而方才的字迹愈加看不真切,凭她在北方征战几年的经历,从中抓住了“羊奶”等字眼。

    贺君清似是没觉察出她话语间的警惕,老实回答道:“某听姑娘讲的北方贩奶之事听得入迷,不自觉就记下来了。从前便觉各地民俗习惯趣味横生,可惜日日足不出户编草篮,不能知道太多。倘若姑娘不吝赐教,某定认真听取。”

    此时,孟飞鸾的主意却不在什么贩羊奶的故事上,而在风中散开的这些文字中。

    “我也只是从我爹嘴里听过少许。也许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旁的事记不起几件,却将我爹生前讲过的话一一回忆起来了。”

    孟飞鸾刻意解释,见他未起疑心,才接着往下试探道,“我瞧你方才写的字跟图画一般,莫非写字真有这么有趣?可我瞧着跟教书先生写的不一样呢!”

    “姑娘,果真聪慧,这不是大周文字。”

    贺君清眼睛先是一亮,而后面上露出些许羞涩与为难。

    “这些文字乃是归顺我大周的北蛮游民所使用的。一魏姓游侠游离四方,著书立作,才让某得以学习一二。这些北蛮人从小未经系统的文字教学,却也有记录事件和交流的需求,因此他们族内的文字更讲求实用性,往往易学好懂。又因你讲的故事便是北方牧羊卖奶,我恰巧想到此种文字,拿出来随意记录。”

    孟飞鸾端详眼前这张十六七岁的青涩脸庞,瞧不出半点作假痕迹,难免惊讶道:“读书人不都钻在四书五经里,你竟有功夫再钻研一种文字?”

    “钻研谈不上。”

    贺君清摆摆手,神色躲闪,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滇南的古奥文,蛮人的象形字,还有少数南方偏僻城镇的文字形体,我多有收集,但其中变化不能完全通晓,只从各地游记中学个大概——倘若拿去给懂的人瞧,恐怕是要闹笑话的。”

    “你……”孟飞鸾越听越惊于这十六岁少年的渊博知识。

    她前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意识想到掌握多国文字在战事上能起到多大作用。

    犹记兵书中讲到从前一民俗学者表面放浪形骸,走南闯北写书著作,实为敌国奸细,以身边一长毛犬携带军令与讯息,也将敌国书信截获后仿写寄送。

    长此以往多年,敌国战事节节败退,覆灭时尚且不知这千里之堤,溃于他那一人与一犬。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孟飞鸾深思:此人若加以妥善利用,必为大周肱骨之臣,而倘若为敌,则必要除去!

    贺君清见她神色复杂,先是又惊又喜,紧接着又若有所思,再次解释道:“这都是某自己的小兴趣——镇里先生说我学得太驳杂,不愿再教,叫我沉心静气,做两年文章再去参加院试。”

    “原……原来如此。”孟飞鸾稳住心神,皱眉感慨,“难怪只见你卖草篮,不见你上学堂去呢。”

    她前世身居高位,自然也有不少自诩有才之人拜上门来。可像贺君清这般的确实百万中无有一人。

    倘若学堂中的真是一位爱才良师,求他继续念书还来不及,又怎会张嘴就“不愿再教”?

    此事必有猫腻!

    “罢,没什么好聊的,我们启程去办姑娘的事吧。”贺君清出言打断她的思绪,起身收拾剩余的两个篮子与其他零散物件。

    孟飞鸾因他的主动颇感意外,毕竟此人昨日还是一副“女施主请自重”的得道高僧模样,愣愣问道:“我的什么事?”

    “愿赌服输,你现在不正是来找我一道去斗虫场瞧瞧的吗?走吧,四喜姑娘。”贺君清掸去衣上灰尘,将自己的物件放上四喜的推车,自觉干起了苦力。

    “得嘞!”

    飞鸾也不耽搁,几步跟上,心中暗道:看来这大尾巴狼表面对四喜冷淡,实际心中还顾念着几分旧情。

    如此更好,顺水推舟,利用这份情也可推助她回京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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