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咬人的狗

    冬至喜乐团圆,有拜冬的讲究。

    大街上走动的人大都身着新衣,面露喜色,图一个来年顺利。有顽童吵闹过了分,大人也没什么打骂意思。

    午间家家生起炊烟,梅馆院内一早就飘出一股香辣酱香,不知在做什么新鲜吃食。

    永贵嘴里的糖葫芦都来不及往外拔,刚走到门口就旋风似地往后厨奔,小猴子上了灶台发愣,嘴巴憋了下来:“香得我一腮帮子口水,弄半天只是炒了颗白菜?”

    “出息!”孟飞鸾敲他伸向锅内的手道,“这叫拜冬菜,你要现在偷吃,一会我娘下五花肉进去,你就别吃了,吃大白菜就挺好。”

    “哎哎哎,士可杀,不可不吃五花肉!”永贵松开紧绷的手,又溜下灶台,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这孩子书是在背,只是背歪了,背得缺胳膊断腿,一知半解,平时就爱自己往里填。

    “看你教的,天天喊打喊杀,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孟飞鸾朝贺君清打趣,分身间一炒勺沾了点水,放进锅里激起一片油花。

    贺君清也没怎么下过厨的。

    握刀的手势看着叫人惊心,落刀倒谨慎过头,没切手上,只是一颗白菜被切得不如手撕整齐。

    两人忙活不多时,于淑春从后门进来,见两人聊得火热,但手下的活儿都干得鸡飞狗跳,出声把两人呵开了。

    “出去候着罢,不是你俩呆的地方。”于淑春面露疲态,没甚喜色,从四喜身边走过的时候也没分一个眼神给她,更别说是问候两句。

    若说秋娘生气是疾风骤雨,锅碗瓢盆都朝你脸上招呼,一旦说清事由,火气便烟消云散了。

    淑春的脾气便是三月南方的绵绵细雨,裹着冬寒打到人身上,不声不响,但刺得你骨头都不舒服。又因她文气内敛,当着面有不知该如何跟她提起,真真是难解谜题。

    此刻便是,热火朝天的后厨因春娘走进,硬生生叫氛围冷落下来。

    “你还没与你娘谈和么?母女之间有什么不便讲清的。”贺君清拾掇了案板上的残渣,追出来低声询问。

    “你知我们是为什么吵的,也知晓我娘脾气。”孟飞鸾遇着横的也横眉竖眼,遇着和气的也喜气洋洋,谈起此事脸上罕见地失了神采,“林伯华就是拿住了她的性子,才敢装疯卖傻求上门来。”

    “林叔宝欠的银子,我们此刻并非出不起,只是我前几日在县衙这般斩钉截铁就是为了跟他林家人划清界限。我娘心肠软和,一松口,往后他家再惹上什么乱子又想着找我们孤母女摆平——明明可以快刀斩乱麻,这不是平添事端吗?”

    孟飞鸾并未压低声音,这番话后厨的于淑春多半也听得七七八八。

    春嬢还是那般,心思百转千回,一棍子下去发不出一点声。

    “好歹是你娘。”贺君清知道两人都是真生气,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横竖跟飞鸾更能说上话,便劝道,“你要做一把快刀,把一颗白菜切得整齐干净,但人心不是白菜。堵与断,不如疏与顺。”

    “人心肉长成,怎好拿快刀去切它。春嬢也厌恶林家的言行做派,但也一道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你爹也姓林,从前与春嬢感情甚笃,一路同甘共苦过来,你未经她同意便将姓氏改去,她难免暗自伤心的。”

    “那事是我草率,求了她好几日才换回了笑脸,我以为便算是过去了。”谈起这件事,孟飞鸾坦率认下自作主张的罪名,“叫我不忿的是娘转眼又叫林伯华一番苦肉计哄过去,也不跟我商量,便要拿十两银子。你说与此等小人为伍,能有什么好下场?”

    “真不知你……我方才讲了,人心是肉长的。”

    贺君清瞧着眼前理直气壮的、将事情条分缕析,硬要像切猪肉似地安排妥当的丫头,有点无奈:“你觉得一码归一码,但春嬢总觉得在改姓一事上亏待了林家,愧对于仲昌叔,故而想拿钱还情。”

    “听你这么一说,便是我不讲道理了?”孟飞鸾剜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反正我不会掏钱”便转身离开。

    孟飞鸾表面不以为意,但贺君清有些话确是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道理是讲给人听的,人心是肉做的。

    故而拿着刀剑威胁,拿着财宝诱惑,都不如捧一颗真心换真心。

    回忆她前世雷霆手段,事事以利相交,临死回想起的几分真心温存都与皇弟阿楚相关。

    如今想来,她不为客死异乡惋惜,不为死状惨烈痛苦,倒时常后悔自己前世手段生硬,树敌太广,将本可以成为左膀右臂的人变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贺君清,我不一定会让步,但我会好好想想。”孟飞鸾靠在木桌上面拨算盘,忽然叫住了行色匆匆的贺君清,郑重道,“多谢你提醒。”

    *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愁自家不懂事的儿郎,愁总也上不去的收成,还有个别欠了一屁股债,愁头顶上的脑袋。

    林仲华年末拿不出结余,仅有那点钱还被他财迷心窍的老娘借给了狱中的林叔宝。

    他从前性子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从没沦落到被人催债的境地。

    那日被三个铁塔似的汉子一通威胁,都没向他挥拳头,没说几句,便将他吓出一泡尿来。

    迷迷糊糊回了家,他打听了那三人的来路与手段,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白日就像是失心疯一般惴惴不安。

    催债的可不会怜他这幅样子,反跟逗猫儿似地时不时登门“问候”一番,顺便从家里那些过冬的吃食走。

    今日,其中两人又找上门来。

    林叔宝隔着老远看见,战栗不止,人没进屋便开始哭穷:“好大哥,我们只是寻常人家,林叔宝入狱,林家便只有我一男丁,这十两银子实是还不上。你就是卸了我的皮肉,剃干净我的骨头拿去卖都卖不了这个价。”

    “几日前说还得出,今日却又说掏不出了,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耍我们哥几个玩呢,是吧?”其中一三角倒挂眼的上前攥住他的领子,见他两股战战,嗤笑了一声。

    “前、前几日是……”

    提起此事,林伯华便恨得牙痒。

    他头回遭了这三兄弟的打,顶着大花脸一瘸一拐地走去梅馆求于淑春先借点钱应急。

    没成想,这娘们竟一口应下换上林叔宝欠的所有债务!

    林伯华刹那间觉着自己得了大救星,弟媳简直是天上来的菩萨,但又转念一想,她的钱从何处来,不就是从林叔宝口袋里挖走的吗?看来林仲昌死前确实留了一笔不小的钱,说不准比他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他当时又惊又喜又恨又悔,赶紧催着淑春拿钱。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四喜那小蹄子带着凶神恶煞的方鑫一起截住了即将到手的十两银子。

    林四喜,都是因为她!

    至此,林伯华将此事看得一清二楚了。这蹄子将所有人都算计了一圈,到最后钱与好名声都进了她的口袋,债和骂名安在自己头上——她哪里是要钱,她是要斩草除根,要走他的命啊!

    见他说不出话,要债的两人上手将人掀翻在地上,又要拳脚招呼。

    林伯昌回过神来,大喊:“林叔宝欠你们的,该找林四喜要去!那日她打赢了官司,将林叔宝拿来还你们的钱都卷走,还骗走了欠我家的三两银子。各位大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行行好,大过年的别叫小弟太难看,来年小弟挣了钱定来孝敬几位。”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没做声。

    林叔宝欠下的不是小钱,他们也知伍德、林伯华烂泥扶不上墙,能要来钱的路子,林四喜确实是一条。他们何尝没想过从林四喜身上下手,先把本钱要回来呢——只是碍于方鑫的面子,多少得讲点道理,林四喜又当众改了姓氏……

    想起此事,三角眼觉得窝火,狠狠踹了他两脚后拎小鸡似地将人提起来;“好歹是个爷们,欠了钱就往小丫头身后躲?你听说过我们哥几个讨债的法子,到了年尾没还完钱,我们就抓你那老娘与媳妇去窑楼里卖给力士劳工,挣够了前再放回来。”

    边上另一个个矮的此时出声:“他们姓林的都靠不住,要是吓得狠了,年后人跑了可不行。纵使这狗窝似的住处不值钱,也先叫他拿房契来抵。”

    言罢,两人不顾林仲华的哀求,进屋一阵扫荡。几日便光顾一次,他们对贵重物品放在何处了如指掌,轻车熟路拿了房契,便逼着林伯华按手印。

    他越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窝囊样,三角眼便欺负得越起劲,揽着肩在耳边同他商量:“兄弟,你家那娘们长得不错,性情也辣,送到窑里替你教,几个月不是正好还上债?”

    林伯华气得发抖也没奈何,面皮扯出笑意,又是求饶又是允诺将两位爷送出门去,一回头就挨了媳妇左右开弓的两巴掌。

    “你窝囊废一个!我当初怎就瞎了眼看上你,两月前叫你去那小蹄子家要房子,你跟娘两个人都要不来,说是人家年末会上门送钱——现在倒好,人家送了我们这么大一笔债,你还要拿我还债啊!”

    他媳妇不是个好惹的。没其他本事,吵架最出众,一开嗓好像那十只公鸡轮番报晓,引得路过的乡里乡亲侧目。

    来了围观的,这女人便更起劲,两行眼泪挂下,从嫁过来开始细数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冤屈,简直要把林伯华那张与人为善的和气面皮都扒下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回娘家去!”她一甩袖子往地上一坐,等着林仲华像她从前撒泼时那样,拉下脸过来哄她两句,却只等来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滚,滚回你娘家去!年关一过,我就休了你,林家容不下你这懒婆娘!”

    林伯华打在她脸上的那只手不住地颤抖,眼见着妻子白净的脸登时在十成十的力道下泛红肿起,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爽快,只觉自己这几年来困在心中的郁结都在这一巴掌里边得到了宣泄。

    女人傻在原地,口中声音越来越低。嫁入林家这几年,她还从没见林伯华这般大声地当众吼叫,更别说是打自己巴掌了。

    乡间有句话流传很广:咬人的狗不叫唤。

    如今她看林伯华的神色,越看越陌生,越看越骇人,如癫似狂,简直像疯了一样……

    “回屋吧。”

    只一瞬间,林伯华收敛了眼中怨毒,衣衫散乱,浑身带伤,但神色却是恢复了往常体面:“不就是债嘛,我们从长计议。”

新书推荐: [HP]非经典小蛇生存守则 和小时候的死对头谈恋爱 右护法说她不想干了 听雨,穿越前世今生 报告!妖海少主她处处留情! 西京小酒肆经营指南 摘下月亮 [二战]长夜难明 咖啡有点忙 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