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殆尽，华灯初上，洛阳城笼罩在一片繁华璀璨之中。霁香阁便是夜晚最招摇之地！
此时的它，迎来送往，好不热闹！一名梳着双髻的七八岁女童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似乎正在等着什么人。她一脸纯真，眼神清澈，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只不过脸上平静无波，对周围一切倒似习以为常。可见她同样出自霁香阁。
半晌后，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里下来个高挑文瘦的锦衣公子，举止优雅。可惜公子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模样，只一双眼睛清澈如泉，与来往恩客大相径庭。
女童见了他瞬间笑颜道：“你可来了，我都等你很久了。”
“有劳翠儿再此等候。”公子微笑道谢。
“我不劳，姐姐才劳呢，让人备的酒菜怕是都凉了。快走，快走。”女童催促着给公子引道。
“好，好。”公子微笑跟着女童进门。
“我就知道，什么神童，什么绝世公子，他也不过如此！”寂静微凉的空气里突然传来这么一句突兀的话，说话之人来自对面。热闹的霁香阁斜对面是间书院，此刻不仅清冷更显凄凉。墙头上正坐着两个闲人，一人轻摇折扇，一人嗑着瓜子，正是作男装打扮的栗初缇和岳灵儿。
岳灵儿吐掉嘴里的瓜子壳，鄙夷地看向那走进霁香阁的公子，没好气道：“白白浪费我三日时间，终于还是现形了。”随即她跳下墙头，抬头看着栗初缇，又道：“她指定不是姐姐的良人，咱们走吧。回去把那霞姑臭骂一顿，让她信口雌黄。叫她再也不敢去栗家找你的麻烦。”
“你又怎知他和其他人一样？”栗初缇飞身下墙，目光盯着霁香阁若有所思。
“他，他……”岳灵儿不敢相信她直到现在还在帮那小子说话，急道：“他都去那种地方了，还能是什么良人。姐姐，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他配不上你。”
栗初缇：“从这三日他的言行举止来看，陈公子并非轻薄之徒。他克己慎独，守心明性，是个君子。”
岳灵儿不以为然：“我看是梁上君子吧，专行这窃玉偷香的苟且之事！”
栗初缇看着气呼呼的岳灵儿摇头失笑道：“灵儿，识人用心，眼见也并非为实。”
“眼见还能不为实？”岳灵儿诧异，“自古便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谁家老祖宗都这么说，岂能有假？”
栗初缇：“并非全无例外。譬如适才进去的那位陈公子。”
“你就这么看得起他？”岳灵儿美目瞪着她，眼里尽是委屈。她可从没听栗初缇对她有过如此高的评价，现在竟然对一个只认识三天，连个照面也没打的人如此赏识。心寒，心寒呀！
栗初缇：“你不信，那咱们就来赌一把。”
岳灵儿置气道：“赌就赌，谁怕谁？你输了，我要你为我写一篇赋，专门夸我。”
“若是你输了呢？”栗初缇狡黠地看着岳灵儿。
岳灵儿：“我去给你做一个月的丫鬟，任你差遣。”
栗初缇：“好，一言为定。”
“我一定不会输的，哼……”岳灵儿负气朝霁香阁走去。栗初缇好笑跟上，嘴里呢喃道：“灵儿，你输定了。”
两人走到霁香阁门口，姑娘们见来了两位如此丰神俊秀的锦衣公子，热情簇拥两人进门。
适才蹲站的墙角树梢间，一个黑影快速飞身离开，显然已将两人的对话尽数听去……
栗初缇和岳灵儿在姑娘们的簇拥下进了霁香阁。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得到两人的垂青。
一道媚眼抛过来：“公子这般人物定是喜欢温婉秀美的姑娘。奴家碧月，小字清纯，最喜诗文，公子一定会喜欢。”
又一道媚眼抛过来：“公子面生，一看就是第一次来。大家闺秀见得多了，一定觉得奴家这样的新鲜有趣。”
再一道媚眼抛过来：“公子，公子，奴家都可以。既可以娴静婉约，也可以热情奔放，全凭公子喜好。”
“公子，选我。”
“公子，选我。”
“选我，选我……”
姑娘们叽叽喳喳，两位听众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岳灵儿紧皱眉头，不胜其烦。栗初缇却认真欣赏着每一张俏脸，但见她们妆容精致，可见没少花心思，下功夫，不禁称赞道：“不错，不错，姐姐们心灵手巧，内外兼修，当真是秀色可餐！”她说得真诚，声音愉悦却不轻佻，眼神真挚，像是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
姑娘们纷纷一愣，被他真挚的眼神和嘴角的微笑夺去了心神。风月场所里何时被人真诚相待过？文秀的姑娘莫名湿润了眼眶，活泼的姑娘也难得害羞红了脸。
“那公子……你到底选谁？”性急的姑娘忍不住问道。
“既然都如此美好，那便……”栗初缇环视一张张期待的俏脸，朗声道，“那便都选了。”
“都选了？”姑娘们诧异不已。岳灵儿美目一翻，思忖道：“搞什么鬼？”
“小二，上酒。今夜我要与诸位姐姐痛快畅饮，一醉方休！”栗初缇一撩下摆，径自坐到空桌前，并招呼姑娘们道：“诸位姐姐，请坐。”
姑娘们欣然坐下，神色各异，或兴奋，或感动。毫无例外，目光一致紧盯着眼前这位翩翩公子。
岳灵儿走到栗初缇跟前小声质问道：“喂，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们可是来找人的。”
栗初缇一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对姑娘们道：“诸位姐姐，不知方才可有见到一位戴着面具的公子进门？”
文秀的姑娘开口道：“是有见过，他每月会来两回。不过只点思思，旁人他是不要的。”
岳灵儿环视二楼问道：“思思姑娘的房间在哪里？”
活泼的姑娘应道：“楼上左转第二间。”忽又想起还不知他的目的，狐疑地看着岳灵儿又道：“你想干什么？不会是要砸场子吧？”
栗初缇失笑：“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好姐姐，别管她，咱们喝酒。”
小二上了酒菜，栗初缇一一为姑娘们倒酒，随后狡黠对岳灵儿道：“你不相信就上去看看。”
“我，我一个黄花……我上去，不合适吧？若是，若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岳灵儿支支吾吾，忸怩不已，双颊微红，声音到最后几近蚊喃。
栗初缇好笑道：“你不合适，我也不合适呀！”
岳灵儿瞪了栗初缇一眼。她只顾想抓住陈锦文的把柄，却忘记了自己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让她去听墙角，不免踌躇。
姑娘们掩嘴偷笑。
文秀的姑娘解释道：“公子多虑了，思思是清倌，卖艺不卖身的。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才被卖到霁香阁。品貌才情都不比外面的小姐们差。那位公子应该是旧相识，每次前来也只是聊聊天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有进了厨房不偷吃的猫？”岳灵儿觉得霁香阁的姑娘们对男子的了解也不比一般的姑娘知多少。
文秀的姑娘自顾自回道：“也是有的，吃饱了的。”
姑娘们哄然大笑。此时她们的目光又都聚焦到这位水灵的小公子身上，只觉得逗他，见他急眼，是一件极好玩的事。
岳灵儿羞恼跺脚：“你们等着瞧，我非揭穿他不可！”
“快去，快去。”
“早去，早回。”
“若是听到什么非比寻常的声音记得来叫我……”
姑娘们好笑地看着岳灵儿负气上楼。
栗初缇的肩膀不住抖动，摇头失笑。灵儿呀，哪是她们的对手！
………………
岳灵儿上了二楼，来到思思房门口站定，踌躇片刻，心一横，把头贴着房门偷听，却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伸手戳破房门一角，向里偷窥，只见清雅的室内一男一女坐在桌边。男子俊秀，女子温雅。突然男子起身靠近女子，微歪着头，似在轻薄女子。岳灵儿美目陡然睁大，随即一脚踹开房门，径自冲进去，一把揪住男子的衣襟将他向外拖走，边走边拔高了声音道：“还不抓到你。”
陈锦文惊惧地看着眼前灵气逼人的公子，声音微颤地问道：“你，你是何人？要做什么？”此刻他一头雾水。一想到可能是老爷子派来抓他的，不由自主地更加紧张。
思思追去，面带忧色道：“文哥……”
岳灵儿得意地将陈锦文压抵在栏杆边，随后朗声冲着楼下的栗初缇喊道：“初缇姐姐，你输了。这家伙被我抓到对思思姑娘不规矩了。”楼下一片热闹，却根本无人理会她。栗初缇正和姑娘们喝得开心，豪气冲云！
原来不是老爷子派来的！陈锦文松了口气，忙解释道：“这位公子，你误会了。在下没有对思思不规矩，也绝不会对思思不规矩。”
岳灵儿美目一瞪：“还想狡辩？我都看见了。你刚才在房里亲了思思姑娘，别想翻脸不认账。”
陈锦文一听，急道：“这，这关乎思思姑娘的名节，你休要胡说！”
思思见岳灵儿不相信，忙上前帮忙解释道：“这位公子，你真的误会了。刚，刚才是思思眼里进了东西，文哥帮我清除而已。文哥是正人君子，从不曾对思思做出越轨之事。”
“真的没有？”岳灵儿仍旧怀疑。她见思思帮腔，有些动摇，却又想到两人若是有私情，难保她不会向着他。
“真的没有！”思思无比肯定道。
岳灵儿松开陈锦文，瞪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嘟囔道：“你为什么没有！”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满输给了栗初缇。不仅即将到手的《岳灵赋》就这么没了，还要到栗府给她当一个月的丫鬟。一想到此，便心塞至极！
可陈锦文却觉得自己和思思都受到了侮辱，当即面色愠怒道：“思思姑娘是在下珍视之人，自当珍重相待，岂能随意糟践！她也是她爹娘的掌上明珠，纵然沦落风尘，也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既是有尊严的人，就该被真诚对待，不可亵渎！”
陈锦文一口气说出心里所想，没有注意到整个霁香阁寂静一片。思思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眸光闪动，柔情似水。
“说得好！”栗初缇朗声道，瞬间提着一坛酒飞身上楼，逼视陈锦文道：“若是陈老爷子来了，你可还会如此说？”
眼里显露一抹踌躇，随即一闪而逝，陈锦文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她朗声说道：“当然，绝不改口。”
“好，陈公子，请。”栗初缇将手中酒坛递给陈锦文。陈锦文毫不犹豫地接过，仰头痛饮。
栗初缇赞赏道：“陈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着实令在下佩服。”目光瞥向有些惭愧的岳灵儿，她又对陈锦文拱手道：“我这位小弟适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陈公子海涵。”
“不用你替我道歉。”岳灵儿上前一步，坦荡直视陈锦文道：“陈公子，对不起，刚才是我无礼了。我向你和思思姑娘道歉。”说着，岳灵儿夺过陈锦文手中酒坛，同样仰头痛饮。饮罢一抹嘴，对上陈锦文的目光，二人相视而笑。都是性情中人，一见如故！
“相逢一笑泯恩仇！好，好……”栗初缇负手而立看向楼下尽心服侍恩客的姑娘们，叹道：“不过方才陈兄所言也只道出其一。”
“其一？”陈锦文疑惑看着她，“还请兄台不吝赐教，其二是什么？”
“其二便是……”栗初缇望着楼下不无感慨道：“为生计而放下尊严者同样该以真诚相待！”
陈锦文眸光一闪，惊喜道：“兄台所言极是。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栗初缇：“在下栗初缇。”
“栗兄眼界开阔，心地仁慈……咦，栗初缇？你是栗初缇？”陈锦文转而诧异，这才想起她正是老爷子有意让他结亲的栗家小姐。
栗初缇和岳灵儿信步下楼，边走边对他道：“于陈兄而言，我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陈兄若不弃，一起下楼喝杯酒，交个朋友！”
“好！”陈锦文当即展颜。这位栗家小姐性情坦率不羁，亲和无束。与她交流，完全没有压迫之感。他像是一只囚笼之鸟，逃出深院后，忽然遇到了一片葱郁茂密的山林，自由之气扑面而来，不甚欢喜。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他朝思思看去，只见思思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一并朝楼下走去。
这夜，霁香阁说不出得酣畅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