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停了。

    姜棠棠紧绷的身体骤然卸了力，几乎是察觉危机消失的一瞬间，体内的灼烧感纷纷退却，有什么力量重新占据了上风，将濒死才堪堪挣脱出的东西重新牢牢压制住。

    姜棠棠睁开眼睛，大口喘着劫后余生的气。

    她没长出金痕。

    但她成功了。

    或者说是，赌对了。

    她眸中的希望从未曾熄灭过，哪怕是方才濒临绝境的前一刻，因为，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往乱七八糟的希望上抱过希望，她的希望一直坚定在沈宴身上，其它的，不过是佐料。

    早在那些怪味绿果冻入口的时候，她就知道对于沈宴，自己是有一定的利用价值在身上的，沈宴的到来完全在她预料之中，但是还是来的太过凶险，若是沈宴再晚两秒……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准，若沈宴没过来，自己能不能逃过一劫。

    若不能，对于沈宴，也是双输。

    她眸中情绪涌动，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便没了波澜，成了符合当下劫后余生场景的委屈和失神，眼巴巴瞅着沈宴。

    虽然，其他人可能并不能从它这绿豆大的眼中瞧出什么差别。

    管理员对沈宴口中的工资仍然不理解：“什么？这头猪就是你的工资？你的工资还挺别致啊……怎么想起来要头猪？”

    沈宴笑了笑，很是简单直接：“好吃。”

    姜棠棠：？

    继“金痕”，“直播”，竟还有第三层利用“吃肉”吗？

    管理员也嘿嘿一笑，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是，咱农场这儿的猪肉出了名的好吃，听说那肉质鲜香滑嫩的呀，都是只供给上面那些贵族的，市场上根本没渠道买，平时哪轮得到咱们——”

    他突然想到什么，止住话头：“沈宴，你也是从小富贵到大的，从前应该没少尝吧？”

    沈宴简短回想了下，摇头：“不曾尝过。”

    管理员哦了声，摸了摸鼻子：“可惜了，现在想尝都尝不到了。怪不得你非得要头猪，想重新体验一下上流生活？”

    沈宴笑了笑没吭声，看起来像是不置可否。

    管理员自以为很懂得冲沈宴使了个眼色，又有些纳闷：“但你这么急匆匆的搞哪出，好歹同事一场，我这边帮你宰了你到时候也不费事啊，怎么，还怕麻烦自家兄弟吗？”

    管理员三十出头，长着一副智商比大众平均水平低一些的模样，身上有股江湖气，跟谁都喜欢称兄道弟。

    沈宴也很习惯，他眉眼一弯，似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杀太可惜了，我带回去再养养，应该还有增秤的空间，到时候现杀，还能吃口新鲜的。”

    “确实，这头真的太瘦了，也不知道有几两肉，”屠夫瞥了眼姜棠棠，满眼嫌弃，“咋选个这么病恹恹的猪？”

    沈宴目光跟着落到姜棠棠的身上，微微叹了口气，道：“肉多肥美的好猪也不会给我做工资了。”

    “也是这么个理儿，但是兄弟，要我说要猪还是不如要工资，肉再好吃也没钱拿手里实在踏实，现在的老板那一个比一个精明，沈兄弟你这么缺心眼……呸，这么单纯一个人，别是被忽悠了……”

    这位直播间管理员并不知道眼前这头猪就是大名鼎鼎的死亡玛利亚。

    在今天这个被不少圈子里的人期待的重要日子，不止大家不知道哪头是死亡玛利亚，其实内部工作人员同样不知道。

    透明直播只能吊起来直播间一会儿的人气，但是盲盒直播，却是能撑起全程时间段的人气，直播结束后，还能续航话题，引发猜测狂潮，但最重要的其实是，没有被官方承认的视频就算爆出去，一些麻烦也找不上门。

    管理员自然也知道死亡玛利亚，他还看过几场它的直播，但真来到面前，没了那个标志性的蝴蝶结，他着实认不出来，人类眼里其实猪都长得差不多，但肥肥还有个标志，就是瘦。

    眼前这头猪就挺瘦的。

    他也知道死亡玛利亚是沈宴养的猪。

    而现在沈宴过来要猪。

    不是没想过这头猪估计是死亡玛利亚，但，沈宴选的猪是带回去吃的，死亡玛利亚养这么久都有感情了，不是很可能。

    而且农场剩下的这群普通猪经过一段时间的频繁抽血，精神头都不是很好，另外因为价值不大所以饮食也降级了，大家先前又吃得太好，挑食毛病犯了，不少食欲不振，综合而言，瘦的猪挺多的。

    是以，这个想法在脑海里略了一下便过去了。

    他也并不好奇沈宴为什么不借着这机会把死亡玛利亚带走，因为他并不认为人跟个畜牲能有多深厚的情谊。

    是的，他今天喝了点酒精营养液。

    他把自己绕得有点晕，但成功逻辑闭环。

    管理员一边感慨万恶的资本家一边打开手腕上的终端，向人事部那边确认了后，就给姜棠棠解开了挟制。

    从流水线上跳了下来，姜棠棠迈着明显发软的腿却神奇地以极快速度缩到沈宴身后。

    在外人看来，很哇噻，也很通人性。

    “诶呦，这猪真聪明啊！”管理员夸了句她，“记得大腿肉一定要红烧，那儿的肉质最是鲜嫩多汁，我听说那些贵族最爱红烧着吃，色味俱全，回味无穷，回家一定要试试啊，千万不要用别的烹饪方法，免得浪费了这么好的腿，听我的保准没错！”

    沈宴似乎挺有兴致，点头道：“好，我会试试的。”并主动请教，“但我其实更喜欢吃些清淡口味的，又该如何去做呢？”

    “清淡的话，剁几块肋骨清炖个排骨汤挺不错的，最是滋补润脾，食之唇齿留香，哈哈哈哈当然这也是我道听途说的，这些高级货，咱们整天喝营养液的也不是很懂呢。”管理员挠了挠头，侃侃而谈着爽朗大笑。

    沈宴同笑：“你太谦虚了，受教。”

    姜棠棠胆战心惊听着他们开始交流起自己的食用方法，紧挨着沈宴的身躯悄悄往远处挪了挪，并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她的利用价值并没有想的那么高深莫测，其实什么都不是，一切就仅仅只是为了吃肉？

    管理员似乎有点上头，还在不吝赐教着更多食猪指南，沈宴很有耐心地站着，通通虚心接受。

    不过管理员确实挺专业的，提到的烹饪手法五花八门，描述色香味的词句精简传神，简直让人凭空闻到食物的香味。

    本不安的姜棠棠听着听着，就有些入迷，甚至还想插一句，“糖醋才是YYDS！”

    管理员越来越兴奋，满含感情地瞅了眼姜棠棠……的脚，眸光馋涎：“看看这猪蹄，”又上前两步，上手想扒拉姜棠棠的耳朵，被姜棠棠反应极快地闪开了，管理员也不恼，乐呵呵道：“还有这活泼的猪耳朵，都是好东西啊。”

    “可还是钱更好啊，这样子的工资形式搁我身上我是绝不乐意的……”他又崩起了脸，顺势再一波吐槽起了农场资本。

    沈宴轻咳一声，隐晦地抬头看了一眼“无处可藏”的位置。

    管理员受了他的暗示，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现在镜头都在流水线上呢，拍不到我们。”

    他继续吐槽：“话说咱这待遇真的不够啊，虽说是包吃包住，但睡得一般，吃的……连点好的营养液都没，经常都是些次的不行的。”

    老年区是农场待遇最好的一个区，不仅工资福利好，生活条件也是非常不错，他享受着这份待遇却对着待遇真正恶劣的沈宴诉苦。

    话里的含义不难理解，他并非是真的在诉苦，只是在展示优越感，更何况，是展示在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的可怜鬼身上。

    沈宴很给面子的回道：“老年区的条件已经很可以了，是我羡慕不来的，在成年区，我们经常吃的是饭，偶尔才能喝一次营养液。”

    如今时代烹饪技术倒退，再差的营养液也比普通的饭要上档次，营养更全面，口味更丰富。

    “唉，如此，沈兄弟你更是受委屈了。”达到目的，管理员舒服了，“到时候我上门教你做饭。”

    他的思维方式似乎与常人不同，很是跳跃，话题也如过山车一般。

    沈宴顿了一下，接受良好：“好，欢迎，多谢。”

    管理员又跳了一下：“还能帮你杀猪。”

    沈宴点头：“麻烦了。”

    姜棠棠：“……”

    这场意外而来的聊天聊得意外畅快，管理员心道不愧是以长得帅脾气好闻名的场草，跟那些心眼针尖大小的其他同事就是不一样，便想缠着多聊几句，想了想又扯了个话题道：“对了，出去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沈宴语气如常道：“应该是重操旧业，当个研究员，当初家里突逢变故，做实验时心沉不下来犯了个失误，说来惭愧，跟现在一样，也是被辞退。”

    管理员：“……”突然感觉方才秀吃得好的自己像个小丑。

    刚才还大大咧咧戳人痛处的他突然性格内向了，也不爱说话了，摆了摆手和沈宴告别。

    事情发展的有些戏剧性，姜棠棠没能越狱成功，但依然成了第一头活着从后门出去的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头。

    其它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姜棠棠转身而去的身后已然多了一堆破布娃娃般的猪尸，而方才管理员、沈宴二人谈笑的背景，是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哀嚎和一株株的腥红血花。

    姜棠棠没有回头。

    沈宴牵着姜棠棠，穿过丛丛杂草，从死门走向了生门。

    而在这一步步的接近和远离中，重新踩在碎草上的姜棠棠脑海中突然一片寂静，就在这广阔的无垠沉寂中，很多谜团得以显得清晰无比。

    农场怪异的繁育系统到底是如何运转的；

    为何农场突然停了已经爆火的自己的直播；

    爆火是从梅提口中得知的，并不一定是事实，那若是假的，梅提为何要骗她；

    农场为什么有如此分明的贫富差距；

    这个世界的猪都好聪明啊，聪明的实在不像猪，哪怕，是在猪的智商排列前几的基础上；

    还有……

    姜棠棠停下脚步。

    此刻雾还未消，沈宴站在不远的前方，身影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察觉到动静后回了头，那张清俊的脸隐隐只见精致的轮廓，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让她看不分明。

    但确定的是，目光和自己对视上了。

    “怎么不走了。”沈宴开口，不同于平日的鲜活温柔，此刻的声音，更低沉也更淡漠。

    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有什么不一样了。

    姜棠棠心中发笑，走，当然走，哪怕走进的是新的龙潭虎穴呢？

    一个农场都这么精彩，而走进外面，是回归正常社会，还是陷入更加诡谲更加大型的“农场”？

    但，都无所谓，并不会影响什么。

    因为她，在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会不择手段去完成她的任务。

    姜棠棠穿过丛丛荆棘，穿过层层迷雾，离开了这个奇奇怪怪，谜团诸多的地方。

    朝沈宴身后的世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