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灰散去,长夜透出微薄的月光,浅浅一层铺在地上。谢如晦借着月光拖着影子缓缓往前走。
他身上还穿着盔甲,手上也提着剑,浓重的血腥味纠缠着他,但他放空了思绪,什么也不想管,任由一颗心带他去见想见的人。
长乐苑殿门外的侍卫看到谢如晦显然有些惊讶,还在犹豫行礼时的称呼,谢如晦已经推门进去了。
庭院里燃着灯烛,庭院正中立着一个人影,听到声音时转身看了过来。
很多年前,他掀开马车的车帘时,她也曾这样看他。如今隔了山水万重,她的目光澄澈,一如当年。
闻知衍看着谢如晦,神情微讶。他打赢了仗,本该还有许多事要善后,却出现在了这里。
谢如晦额前的发染了血,他抬手解下了盔甲,身上的衣物早被血污沾染得看不出原有的颜色。不知为何,他胸口起伏着,像是万千情绪涌动,但很快平息下去。
他送剑入鞘,剑光在夜色中划过,映照他眼底的异色。
他看着她,用此前从未有过的眼神,赤忱热烈。
闻知衍朝他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生出几分胆怯,停在了他面前。
谢如晦凝望着她:"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坐在马车上,防备地看着我。"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那是景和二十八年。"
"——景和二十八年。"他们二人同时开口。
谢如晦顿了顿,继续道:"景和二十八年,在雁北郊外,臣对殿下一见钟情。"
有那么一瞬间,闻知衍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她眼前的风啊云啊全都如雾般消散,只有谢如晦这个人是真实的,站在她面前,认真地同她说一句喜欢。
"彼时你我之间有鸿沟天堑,不敢逾越,但今时今日,"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关山已越,殿下可否垂爱与我?"
这是一场剖开心肠的表白,闻知衍于他是心上的明月,他为此辗转多年,在不可求也不可得的无数个夜里,他屈服于对月的渴求,无数次起身用凉水自抑。此刻,这轮月似乎触手可及,但他仍惧怕这只是幻象一场,只敢以祈求的姿态,渴求她落在他掌心。
风在耳畔静止,闻知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想起那年在一众轻贱她的人群之中他的那声殿下,还有陪她从青州到长安一直安放在她枕下的那柄折扇,他们有着相同的处境,但谢如晦是苍松劲柏,有足以挣脱牢笼的勇气,而她是漂泊无根的浮萍,风一吹便轻轻散去。如果说她的前半生是一场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噩梦,那他就是闻知衍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星星,是唯一的光亮。
她曾借一柄折扇,一根银簪窥到过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情绪,但当他将此宣之于口,她除了无言的欢喜还有许多其他的情绪,酸涩,不知所措,等等。交织的情绪让她胸腔发堵,她甚至不知道如何组织字句去回应他的喜欢。
但她也明白,不需要组织什么。只因潜藏在她内心的渴慕并不比眼前的人少半分。
于是她走上前,轻轻抱住了这个对她珍而重之的人。
当她的手环过他的腰间,谢如晦明显一震,但下一秒闻知衍就感觉自己被一股更大的力气按住了,这力度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不让她逃离半分。
谢如晦的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殿下,我好高兴。"
殿内,浴桶里的热气尚未消散,热气氤氲,白雾弥漫在整座寝殿。
低垂的帷幔后,两个人影交织。
闻知衍倚在床沿,被身前的人逼得无处可退。她从不知道这人有如此黏人的时候,时刻贴近她,亲昵地蹭过她的鬓角,贴贴她的鼻尖,吻过她的眉间,最后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双唇相触,闻知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下意识瑟缩一下,但谢如晦的手握着她的腰,叫她更贴近了他。
闻知衍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从未与人有如此近距离的相触,整个人都被另一种气息包裹。他们的唇贴在一起,闻知衍的眼睫紧张地乱颤。偏偏谢如晦还要作乱,轻轻啃咬她的唇珠,惊得闻知衍睁开眼睛,正对上谢如晦促狭的眼眸。紧接着,唇间被轻舔,谢如晦强势分开她的双唇,闯了进来。一只手也落在了闻知衍的眼眸上,视线被遮挡,触觉被无限放大,闻知衍放在男人肩后的双手不知不觉捏皱了他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谢如晦的掌心摩挲她细嫩的面颊,凑近吮走她嘴角边的濡湿,正想要退开些,还没来得及动作,闻知衍靠过来伏在了他的肩头。
呼吸的热气落在他颈间,谢如晦顿了顿,喉间翻涌,"殿下?"
闻知衍没出声,她沉默地又贴近了些。
下一刻,天旋地转,闻知衍整个人被放在床榻上,谢如晦在她上方,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她。他的手落在她腰间,轻轻一挑,衣襟散落。
大片的肌肤裸露,谢如晦俯下身,白皙的肌肤逐渐变深,透出鲜活的红。
窗外,天光破开云层,一点光落在床榻之上。一只手伸出来扯过床幔,遮挡住一切窥探。
闻知衍醒来时天光沉沉,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帐外不知何时燃了一盏灯,烛光幽幽,左右摇晃。身后有人贴近,"在想什么。"随即一个吻落在她的肩头。
闻知衍收回飘远的思绪,翻身落进他怀里,二人交换了一个濡湿的吻。
分开时,闻知衍轻声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谢如晦伸手拥她的动作未停,眼神却带了几分无奈,问她:"偏要此时吗?"
这个怀抱温暖坚定,让人贪恋。闻知衍将头埋进去,声音模模糊糊,"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不对。"
这座宫城是她的牢笼,这里的每个人都将她看作一件货物,只要在这里一天,她就没有办法自由地呼吸。
如果没有接踵而来的意外,她会在和亲的途中死去,用一根簪子插进喉咙,死在一条陌生的道上,至少那样,她还能最后看一眼真正的天空。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关着她的笼子不见了,没有人会再要求她必须要做什么。
她贴近谢如晦,望向他,她眼中的情意分明真真切切,说出的话却教人难过。
"谢如晦,我爱你,但我不能为了你,再被这里困住。"
在她短暂的二十年的日子里,前十六年因为家人的爱意都是鲜艳的,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其中一个雨夜,她随手翻开案上的一本书,书上写,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她恍惚想起,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一朵花开,更没有嗅到它们的味道。
她的感官似乎被这里封闭,睁眼闭眼每一日都是模模糊糊。
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谢如晦抱着她的双臂收紧,闻知衍觉得自己的骨骼都被压得生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时,她听见谢如晦的声音,低低的,但很清晰。
"做你想做的,不必顾念我。"
离开长安城那天是个好天气,晴空碧霄,万里无云。
马车停在西门外,城门大开,等待着远行的人。闻知衍没有让任何人送,一个人慢慢往外面走。
起先走得并不快,但慢慢地,慢慢地,她开始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当她跨过宫门时,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没有停留。
长风挽起她的裙角,吹散了她的发丝,她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更夺目,整个人轻盈而又自在,快活地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