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尺宁途扭头看向缇满:“是许茗帆?”

    缇满似笑非笑:“尺兄此言何意?”

    尺宁途一言不发。

    他忠于六皇子,按理不该对其有任何质疑,可自来了仙陆,对这位体恤病弱的主子,他愈发感到陌生。

    六皇子心胸豁达,体恤爱民,而许茗帆与缇满,一个阴险狡诈,一个残暴嗜血,明明是八竿子到不到一块儿的两种人,他却与他们牵涉颇深。

    昨日殿下将这信物交到他手中,并告知胞弟的死讯。直到这时,他才知自当年离开阜城后,竟发生诸多变故:尺家人悉数死绝,尺家军因此分裂。

    殿下命他带着缇满与信物去寻找分裂出去的尺家军余部。

    他很清楚这个任务为何交给他,作为仅存的尺家人,只有他知道尺家军余部可能会在哪儿。除了阜城,便只有祖父当年起兵之地。

    诚如他所料,找到他们并非难事,可从他们口中得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对他而言则格外痛苦。

    尺宁途来的一路心不在焉,不断去想,有没有如果。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阜城,没有擅发善心,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当年悲剧。

    离开阜城那一年,他在阜城外遇见一受伤女子昏死路边,她瞧着伤势颇重,面色惨白,秀丽面容冷汗津津。

    他无法见死不救,于是想将人带回城里。可女子半途惊醒,求他不要带她回去。

    问她为何,她也不答,只求尺宁途带自己去京城,说自己唯一的亲人在京城。他于是信以为真,让小厮给家里传话,只身带着姑娘远赴盛京。

    万万没想到,途中她端来一碗水,他毫无防备喝下,当即被迷昏,醒来时已在阴暗地底。

    那姑娘笑盈盈地看着被五花大绑缚在柱子上的他,已无方才受伤濒死的模样:公子不妨好人做到底,帮我试试这药?

    她擎着散发不祥味道的药丸靠近。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药丸入嘴。

    服药瞬间,他头痛欲裂,眼前出现支离破碎的幻象,腹腔绞痛,气血逆行,本以为会窝囊地死在这儿。可醒来后,他诧异发现自己还活着,自己身处一陌生房间。

    一个病殃殃的青年坐在床边微笑看着他:你醒了。

    彼时他并不认得这病秧子又是谁,猜测应与那女人一样,心怀不轨,他想攻击,不料被一尖细嗓音的老者拦下:大胆!

    一番解释,他才知眼前两位原是救命恩人,这老者是六皇子殿下身边伺候的太监,而这个病秧子,毋庸置疑,就是那位六皇子。

    为报救命之恩,这么多年,他一直留在京城为殿下效力。只每逢节日给阜城亲人致信问好。

    殿下是极好相与的人,不像其他皇子那样逐权求利。他生平最爱的就是与三两好友饮茗对弈,论诗作画,没半点儿皇子架子,只对一件事格外执着——那便是查清他太子大哥的死因。

    为了此事,他与顾家那位名声大噪的二公子走得颇近。

    说起这位,尺宁途不是很理解,为何自己在京城待了七年,头两年压根儿没听过此人,第三年的时候,这位却突然家喻户晓了。

    他私底下也好奇,问过殿下,殿下意味深长笑笑,说此人近年才回京,问在外经历了什么,一概答不知,再细问,就说重伤失忆,只记得家在京城,家有几口人。

    尺宁途看得出,虽面上同他称兄道弟,殿下暗里对他是忌惮且怀疑的,故屡屡试探他失忆是真是假。

    但他滴水不漏,并在短时内得今上重用,直至许茗帆身死狱中一事令他身陷囹圄。他原以为殿下会趁机有所举动,可出乎意料,殿下竟提出要来仙陆。

    在落羽楼,他看见本该死去的许茗帆,溧薯人缇满,神秘老者,还有一大批溧薯死士。

    尺宁途心里存了个疙瘩,他忍不住问殿下,为何我们会与溧薯人为伍?

    殿下笑道:入乡随俗嘛。在仙陆,溧薯人占领了大奂,要想便宜行动,自然不得不与他们合作。

    尺宁途仍觉心中膈应:可我们与溧薯世代势不两立,这……

    殿下面色微冷:若日后溧薯归顺我朝,你也要说,溧薯人不是我朝子民?他这才明白殿下深意,他居然是想一举击溃溧薯,让溧薯向我朝俯首称臣。

    这位素来无欲无求的六皇子第一次表现出他的野心:“不止如此,我还要收复失土,凭此两功,荣登大宝。”

    尺宁途再次望着眼前沉默肃立的巍峨城楼,殿下所言的失土,便是这不属朝廷,也不属溧薯的阜城。

    他不免想,会不会当时救下他,就是为了今日,能凭他尺家遗孤的身份号令骁勇善战的尺家军,夺得阜城故土,献给殿下做登基石阶?

    他实不想这样怀疑。

    殿下于他亦主亦友,分量颇重。乾离岛爆炸,他重伤濒死,殿下以皇子千金之躯一路将他背回抢救,晨昏皆来探望,如此体恤,教人如何不动容。

    殿下同他说,他日若得登基,许他王侯之位。即便没有这句话,为报其含蓼问疾之恩,他也愿受其驱使。

    尺宁途闭了闭眼睛,睁眼时再无狐疑。缇满唇角微勾,眼中滑过一丝戏谑。

    浩浩荡荡的人马徐徐踏进大敞城门,没有受到任何抵挡。

    城墙上的守卫投向缇满的目光都带着闪,可见崇敬备至,尺宁途心情微妙,也不知许茗帆做了什么,被余秉夺取的阜城竟辗转又变成溧薯人天下。

    他带来那些老将面露迷茫,这一切轻松得不可思议:“接下来该做什么?”

    缇满笑道:“自然是去城主府拿人,更旗易主。”

    话音刚落,一支冷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向端坐马背,位于队伍最前方的尺宁途。

    “钉——”金属相击发出尖锐清响,来势汹汹的箭矢被尺宁途举起的剑柄荡开。他扭脸望向箭矢来向,一小波人马从空无一人的城内街道涌出。

    至多只百来号人,却个个虎视眈眈,一身战意,更令人惊奇的是,为首者甚至是个女子。

    尺宁途微微一愣,身后的诸位老将也怔住了,不只因为她是个女人,更因这女子,他们认识。

    “婳婳?”

    缇满面色难看无比,为何城里还会有抵抗力量,这与他们私底下商量的不一样,许茗帆怎么做的事?

    他抬头瞪向那人所在城楼,可方才还立在那儿的白影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不对劲!他的心陡然沉入谷底,莫名慌乱感爬上心头,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清。

    缇满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过多少回了,别的不说,危机意识是很强的。

    他有些头皮发麻,为了六皇子能光明正大拿阜城当夺嫡筹码,以便在老皇帝死后名正言顺登基,此事中不能有溧薯人的影子。

    因此,他只带了一小批做尺家军打扮的溧薯死士“监军”,余下人马则驻留大奂,听候差遣。

    又因时间赶紧,没找着机会下药控制,对尺家军的使唤就只能靠他们眼中的少主——尺宁途。

    按原计划,尺家军进城时,阜城应已是被溧薯人暗中换血的无主之城,而城主府里,应能见到老少两城主的尸体。

    接着咬死他们是恐惧大军压境,才双双自尽,这群尺家军余部便会高高兴兴为尺宁途“夺回”阜城。

    这城是尺宁途的,那便更是他主子,六皇子的。

    可如今,城里平民去哪儿了?为何街道上会出现抵抗者?这个领头的女人为何会与尺宁途等人认识?

    他暗咬后牙:“尺兄,可别忘了,你的弟弟是谁害死的,巨石将他砸得面目全非,尸骨尽碎,留给你的只剩一个信物,这阜城上下,都有责任!”

    “哼,谁说我死了?”

    宁漠坐在房顶,目光冰冷。

    他嘴角扯起一抹讥笑:“你还真玩的一手好骗术!”

    尺宁途循声看去,来者相貌与他相似,更加年轻,比起缇满给他展示的那具面目全非、看不出人样的尸体,这个俨然更像他弟弟。

    他满面狐疑望向缇满,“究竟怎么回事?”

    缇满大骇,心彻底跌到谷底,这回是彻底砸了,整个计划的落脚点就是尺宁漠的死,可他现下好端端地在众人跟前活蹦乱跳,他整套说辞不攻自破。

    他强自镇定:“尺兄,眼见不定为实。世上会易容术的能人异士不少,可不能因一张脸就偏信了他。”

    宁漠冷嘲:“你大可上来验验,看我这脸是真是假。”不等缇满继续狡辩,他将许茗帆等人的行径与计划和盘托出。他紧紧盯着尺宁途:“你信谁?”

    尺宁途欲言又止。

    按宁漠所言,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场骗局,他身边的缇满是骗局策划人之一,另一个,则是许茗帆,那与他两联系密切的六皇子,难道能脱了干系?

    他本能地不愿去相信这个可能。

    缇满咬死自己全然不知:“尺兄,你也知道,阜城之事素来由许茗帆一人交接,他与阜城城主有何谋划,殿下与我俱是被蒙在鼓里。”

    见尺宁途疑色犹在,他将人拉近低声道:“你疑心我倒罢,你摸着良心问问,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他明知宁漠是你弟弟,难道还会用这样的毒计戕害他?不妨告诉你,是许茗帆送上信物,并献计去请尺家军襄助。”

    “殿下也觉得有蹊跷,可他势单力薄,能不用他吗?他想这块城归自己名下,好在陛下那儿说上话。你也知道,陛下对殿下……并不大看重,你难道忍心他一直被忽视?殿下可是将全部指望都放在你身上了。”

    缇满人狠心不粗,是杀人如麻也不忘品尝每个受害者恐惧的恶徒,对人的情绪变化十分敏锐,譬如此时,他就发觉尺宁途业已动容。

    他继续鼓励:“事到如今,若这人真是宁漠,那杀了反抗者,拿下阜城,皆大欢喜;若此人是假冒的……那你将他与反抗者一并除了,既为你弟报仇,又实现殿下大计,也是两全其美。”

    尺宁途沉默片刻,看向那与他分外相像的青年:“你既自称我弟弟,那……我问的问题,你可答得上来?”

    宁漠一愣,还有这茬?

    尺宁途:“我们十二岁时打过一架,我断了哪条胳膊,你又断了哪条腿?”

    宁漠:“……”他能记得吗?他失忆了啊!

    余婳忍不住插嘴:“七年前他就失忆了,现在也没恢复记忆,问他也……”

    缇满撇嘴,继续在尺宁途耳边嘀咕:“听听,又是失忆,那姓顾的说自己失忆,他也说,感情失忆的人都被咱们碰上了?答不上来就说失忆,万能借口,是不是?这话骗骗小孩还行,尺兄你不会上当吧?”

    宁漠不耐烦:“哪来那么多问题?打你一顿你就知道是不是你亲弟了!”

    言罢他身形一闪,朝尺宁途攻来,尺宁途也不怵,两人身影登时斗在一起。

    这下余婳等人与仍有些在状况外的尺家军愣住了,一时都杵那儿看着。

    缇满内心直翻白眼,这要是他自己带人来,此时血都能将阜城地砖换个色了。

    他暗骂尺宁途靠不上,举刀直指余婳等人:“诸位,夺回阜城义不容辞,随我一起诛杀叛党!”

    然而令人尴尬的是,除了自己带来的人和阜城里本来就有的溧薯人积极响应,那些个尺家军没一个搭理他的。

    有礼貌的好歹说上一句:“没有少主之命,不敢擅动”;无礼的正忙着看那边两人打斗呢,时不时冒出一句“没想到这么多年,两位少主武艺都精进不少”,“好!颇有尺将军遗风”……

    缇满脸都绿了,找你们来过年是看亲友家孩子表演的吗?他一狠心,自个儿带着人冲上去,没想到那有礼貌的老将给他拦下了。

    他强压怒气,指着对面不知为何同样在“看戏”的余婳等人:“敌人就在那边,你们不上我上!”

    “哎呀,打什么打?小少主不没事儿吗?还能跑能跳的呢。说到底,都是自家人。”老将呵呵直乐:“你看对面的婳婳,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她爹是畜生了点儿,可姑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嘛,乖巧懂事……”

    缇满彻底维持不住面上冷静,他就不该听殿下的,要什么名正言顺,干脆全杀了,从阜城杀到京城,逼那老皇帝退位!他这嗜杀成性的,在这儿陪着群人看家庭戏码?试问哪糟得了这个罪?

    他领着在场隐匿身份的溧薯人,预备大开杀戒,什么六皇子,什么尺家军,都被他彻底抛到脑后,把知情人都杀了,没有目击者,他说是名正言顺,那就是名正言顺。

    先就从那女人开刀!是她的出现毁了这一切!

    他挽弓搭箭,一支羽矢尖啸地直射她的脑门。

    可惜他期待中的血腥并未出现,一道寒芒划过,那支箭凭空断成两截,而他竟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出的手。

    反倒是他这一动手,那笑眯眯的老将肃了脸色:“你想做什么?”

    双方话不投机,方才还一起进城的呢,转眼竟打了起来。

    缇满这边人数有限,实力更是被力压一头,这群老东西不知怎么练的,一把年纪了,气力竟比他这个青壮年都大上几分,甚至有几位巾帼英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巴掌呼来,小兵能当场昏死过去。

    缇满逐渐左支右绌,无力招架,更别提还有个暗中盯梢的家伙,一旦他想对对面那女人下手,就会被不知哪儿来的偷袭痛击。

    饶是杀神,此时也真没法儿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缇满喜欢的是取他人性命,对自己送命没有半点兴趣。

    好在他轻功卓绝,这群尺家军肉搏战,耍兵器俱是强悍,身法却差了不少,没一个能逮住他。

    缇满几个飞身,逃出阜城。刚松了口气,头部一阵剧痛,倒下时,隐约看见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没等看清,便彻底失去意识。

    狸归掂了掂手上厚砖,真别说,有时候还是这东西好使。他拎起昏死过去的缇满,施展轻功,往阜城西北角追去。

    而他身后,混斗平息,溧薯人尽数死绝,那两兄弟依旧打得难分难舍。

    余婳似有所觉,仰头一看,原是几只嗅到血腥气,盘旋半空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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