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施晚并没听到城门口的动静,她与怀李在马概仅等了片刻,便忽然提议要去许茗帆在阜城的住处。

    怀李有点不明白:“您在此处稍等便是了,找许茗帆房间做什么?”

    施晚摇摇头,她还惦记着顾希桢昨日给他看的那枚小钥匙。他从褚柳处得知百年前清和等人齐游乾离岛之事,可向清和求证时,对方并未正面回答,而是给了他这枚小钥匙。

    施晚当时就想,这东西就是把钥匙,也没个指示的,要想找到锁眼,难比登天,既然这件事褚柳知道,继承他大半“家业”的许茗帆这儿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呢?

    怀李见她坚持,于是将她带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据说是这儿。”

    施晚打量一番,这屋子内饰简谱,几乎没什么居住痕迹,乍看没有符合她要求的东西。两人于是在房间里翻找起来。

    “是要找带着小小锁眼的东西?”这个要求有些莫名,怀李心觉奇怪,这屋子东西少得惊人,好容易找到几本书册,翻开一看,是些文绉绉的酸诗。

    怀李素来不爱读书写字,毫不夸张的说,那是见到字就头痛。他撇了撇嘴:“难怪能骗得这位少城主欢心,真是摸透了她喜欢什么。”

    施晚奇怪:“你这才头回见她,如何知道她喜欢什么?”

    “头回?”怀李笑了:“非也,我与狸归几年前就见过她,不然您觉得他们哪来的一段往事?”他打趣道:“最初狸归就靠写酸诗博美人青眼的,后来熟了暴露本性,许是这样才被人姑娘放了鸽子。”

    施晚若有所思:“听上去你与狸归是认识许久了。”

    怀李颇为骄傲:“那可不,患难兄弟。从仙陆开始我们就认识了,后来一起有去了扈州,然后辗转到了阜城,最后才去京城的。”

    施晚一愣,这个路线……好熟悉。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怎么跟顾希桢的这么像呢?她故作不经意:“你们就没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人?”

    怀李乐呵呵:“奇怪的人多着呢,我从小遇到的就是怪人。不然您想想,就狸归这嘴毒贪财又贪吃的破性子,我能忍他这么多年?”

    施晚:“嗯……印象最深刻的总有吧?”

    怀李像是被这个话题打开话匣子:“最深刻的,那莫过于我师兄了。您是不知道,我有个多可怕的师兄。”

    师兄?施晚举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圆球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顾希桢有个学易容术的师弟,他比自己小一些,如今,应正是怀李这个年纪。

    怀李被她掌心的东西吸引:“您拿的这是什么?”

    这圆球只一只手掌那么大,表面有许多肉眼看不大清的纹路。施晚之所以注意到这东西,是因为少时娘曾教过她一种奇特有趣的机关匣,其外表看着与圆球别无二样,内里却暗含玄机,但只有按中正确的位置,才能将匣子打开。

    “先别管这个,”她边摸索着解匣子,边问怀李:“你师兄是谁?”

    怀李摸了摸下巴:“他用的那铁定是假名,真实身份我没敢问。”

    施晚:“为什么不敢?他不是你师兄么。”

    怀李欲哭无泪:“您是不知道,儿时的阴影能影响终生。我一见他,就想起满地的蛇,追我的疯狗!我这辈子都不知道狗能跑那么快!”

    他完全不想感谢师兄用这种方法大大提高他的修行效率,毕竟这是用半夜做噩梦为代价换来的。

    施晚这回能确定了,这倒霉孩子就是自小被清和和顾希桢这两家伙“折磨”的可怜小师弟。

    她轻咳一声:“陆佰量?”

    怀李蓦地呆住了,自他来京城后,用了怀李这个代称,再也没人这样喊过他,面前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眼中的茫然几乎要溢出来,施晚忍不住笑道:“你忘了?扈州时,你扮过一个女子,最后还将这个女子送回了家。”

    怀李眼睛缓缓睁大:“你……你是……啊?怎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施晚道:“你还有本小册子记得不?你师父给你的,记录了各地美食和游玩景点。”

    诚如她所说,那册子他现在还留着呢。怀李呆了好阵子,才终于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真是世事难料,这也太巧了。”

    他看施晚一眼,欲言又止,面露唏嘘。施晚:“怎么?”

    怀李拧起眉头,吞吞吐吐:“我原以为,您会嫁给我师兄的。毕竟……我没看他对其他人这么上心过。不过,若他还活着,见到您如今幸福,泉下有知,应也……”

    施晚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感情这小子在顾希桢手下待了这么多年,一点没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是当年的“魔鬼”师兄。

    她终于将气顺过来,对着忧心忡忡,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怀李,第一句话就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种可能,你师兄没死,而我嫁的人,就是他呢?”

    “……”怀李笃定:“您一定在说笑。”顾希桢只是冷淡严肃,可师兄呢?这家伙心绝对是黑的,他。

    施晚笑了笑:“别人都要写书面报告,你不用;给你的赏银也一等一的丰厚,这不是师兄对你的照顾是什么?”

    怀李的表情逐渐僵硬,而后缓慢崩裂。

    他想起自己头回见顾希桢时,油然而生的畏惧和拔腿就跑的冲动,当时还以为是对上司天然的恭敬,现在一看,分明是自己的直觉作祟——这家伙就是让你几乎整个童年“熠熠生辉”的那个可怕师兄啊!

    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施晚也奇怪:“你们自幼都在清和道人处修行,你怎会认不出来?”

    怀李两眼空空,仿佛没听到她问话,犹自喃喃:“完了,完了,我还在他跟前说师兄坏话,不止一次……他要记起来,回头找我算账怎么办!”

    施晚想笑:“他当时没计较,怎么可能事后找你麻烦?”

    怀李痛苦道:“大人不会,但如果他是师兄,那一定会,师兄最大的特质之一就是记仇,他……”

    他突然卡壳,无声看着施晚身后。

    施晚回头,原是顾希桢,他已没再假扮许茗帆,恢复平时的模样。她笑道:“完事了?”

    怀李心道:是完蛋了。他硬着头皮喊师兄。

    顾希桢似笑非笑:“我很记仇?”

    怀李:“……”他干笑:“怎么会,师兄对我关照颇多。”他边说着,目光求助似的望向施晚。

    他看着实在可怜,施晚虽心里暗暗发笑,却还是起身推着顾希桢出门:“走啦走啦,怀李早备好了马,我们早该走了。”

    顾希桢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圆球:“这是什么?”

    “许茗帆屋里翻出来的。”施晚催他动身:“别说那么多了,快走,路上我有事问你。”

    她这么着急忙慌的模样令顾希桢颇为意外:“怎么了?”

    施晚摇头不答,硬是忍到上马了才开口:“他为何认不出你?”她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顾希桢挑眉:“你不也没认出来?”

    施晚没好气看他一眼:“这能一样吗?我才见你几回,他可是你亲师弟,小小年纪就深受你迫害,换是我有个这样的师兄,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顾希桢心觉好笑:“迫害?他这样说的?”

    施晚哼了一声:“是你师叔说的,旁人眼里,你这师弟可怪可怜的;瞧瞧,及冠了还被你那时的恶行吓得心存阴影呢。”

    顾希桢不以为意:“我只是借鉴师父当年的教法而已。”

    施晚一愣:“清和真人?”

    他悠悠道:“不然我为何这么烦他。”

    “你也被狗追着往树上蹿?”施晚想到那画面就想笑。

    顾希桢瞥了眼她压不下去的嘴角,“恶犬出笼,只走了几步,便集体暴毙,没机会追我。”

    施晚诧异:“这是为何?”

    “有人袭击了演武场,这些恶犬挡下了第一次攻击。”

    施晚面色变得严肃:“这是宫里发生的事情?守卫森严,袭击者怎么进去的?”

    顾希桢有些意外,他幼时生活在宫中的事情今仅少数几人知晓,大部分人眼中,六皇子的伴读已早早夭折。他于是问:“师叔与你说的?”

    施晚颔首:“嗯。她告诉我你与六皇子是表兄弟,他的母亲……”她顿了顿,声音不觉放轻:“早早就过世了。所以王妃将你送进宫里陪他。而清和真人,则是你们的习武先生。”

    顾希桢沉默片刻,重新覆上面具的脸看不见神情,他语气淡淡,续上之前的话题:“袭击者是宫里太监,被捕后咬舌自尽,没问出幕后真凶。”

    施晚皱眉:“他们是冲着你,还是六皇子去的?”

    说起此事,顾希桢似乎有些无奈:“自然是六皇子。只不过,他们认错了人。”

    清和并不是个合格的师傅,他教徒弟又懒又没耐性,头一天还觉得新奇,两人一起教,但六皇子年纪本就比顾希桢小一岁,又是自幼没了娘亲,有皇帝宠着,人就容易懈怠,听不懂就不听了,觉得累就能躲则躲。

    在清和眼里,一个是习武奇才,一点就通;一个是懒散皇子,不思进取,按他这无良师父的德行,过了新鲜劲,自然只逮着前者“折磨”,然后将后者丢给前者教。

    因此,常常是六皇子坐在练武场板凳上睡懒觉,另一人在场上受训,两人习武时衣服穿得差不多,身形差距也不大,在那太监眼中,肯定师父手把手教的是皇子,无所事事的是伴读,这才搞出乌龙了。

    带毒飞刀被恶犬挡下,可谁能想到,飞刀是个幌子,为了是藏住一齐射出的歹毒银针,饶是清和此时已将那太监抓住,被误认为六皇子的顾希桢还是倒霉中招了。

    施晚欲言又止,某种意义上,他这也是被清和坑了,好在他这毒总归还是被他的好师叔解了,只留下眼睛上一点无伤大雅的后遗症。她有些好奇:“你教六皇子的时候……也,也用的是对付怀李的法子?”

    顾希桢摇头:“我没来得及将师父传授的东西转交给他,便去了仙陆,几年后,京城出了乱子,才有人秘密护送六皇子来仙陆,只是半途遭褚柳伏击,整队覆没。”

    这段事,施晚听云棠衣说过,她轻声问:“是你三叔带的那队人?”

    “我去晚了,没能救下他。”说起往事,他比十七岁在扈州时更加平静,可施晚却记起云棠衣描述中,他当年亲眼看着亲人在眼前咽气,那时,他该多难受。

    施晚犹豫片刻,小心问道:“你现在还会难过吗?”

    “难过?”他沉默良久,才道:“不会,早记不清了。”

    比起父亲顾疆,顾珽一直是对他更为上心的那个,在宫里的几年,顾珽是顾家唯一来看过他的人,会同他说他爹娘如何,家中兄弟如何。

    但他其实对家人丁点儿不关心,对他们现状更是毫不在意。

    自他有记忆起,家人就是冷漠二字的写照,爹娘间只有无尽争吵;他听宫里有人会闲话,说他多不幸,小小年纪离家进宫;但于他而言,这反是唯一一件幸运的事,宫里很安静,没人敢喧闹。

    因此,顾珽回回对他说这些,他只觉聒噪。他从不给人好脸色,甚至直接将对方晾在原地不理会,后来干脆躲着不见。

    但顾珽不气馁,他上书请了皇帝恩准,来给六皇子当文师傅。作为伴读,顾希桢这回没法儿躲着这烦人的三叔了,于是,他选择一下课就施展身法,原地消失。

    六皇子倒是很喜欢顾珽,说他脾气很好,幽默风趣,很像自己的段王叔叔,跟老没正形的武师傅清和相比,顾珽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里,都更有吸引力。

    这俩人确实很投缘,刚认识没多久,六皇子心里的秤杆就一边倒向了顾珽,从顾希桢的盟友变成顾珽的说客。

    他劝自己的伴读:“三叔这么关心你,我以皇子身份,命你去见他。”这回他倒是记起自己是皇子,完全忘了应付检查时一口一个表哥求人帮忙的囧样。

    顾希桢没搭理,但隔日练武场,清和在喂招时下阴招,将他捆在柱子上动弹不得,他这才知道,清和这老家伙也“叛变”了。

    清和说没办法,你三叔给的实在太多了。

    顾珽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位脾气冷淡的侄子:“找你说句话,怎么这么难?”他很得意:“你的确很会躲,但耍计谋,你这小鬼还嫩了点。”

    “你到底想做什么?”顾希桢极度不耐烦。

    顾珽好脾气道:“你不想听家里的事,那家外事,想不想听?”

    “不想,滚。”顾希桢彼时还没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他真是烦透了别人死缠着他说废话。

    顾珽仍面带微笑,给他展示了一种特殊的文字:“你若能读懂,我便不烦你了。”那是一种异族文字,顾珽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好奇心和好胜心极其旺盛,再老成的孩子也是如此。

    他所料不错,比起无趣琐事,这种东西的确更能吸引眼前这倔强的小鬼。

    顾珽用这法子换了数次会面机会,可也不知对方是真那么聪明,还是想着能少见他几次就少见他几次,学东西快得惊人,很快就能掌握,好在顾珽此时已摸清他的脾性,在他想“卸磨杀驴”时,又拿出一张地图:“想学吗?”

    这种靠技术哄骗人的时日并未持续太久,意外中毒后,顾希桢与清和离开去了仙陆。因为顾疆,顾珽无法离开京城,而为免暴露,信也不能常写。

    直到六皇子一事,顾珽终于找到机会,他提出亲自护送六皇子离京。可惜,他在文艺一途惊才艳艳,可武艺到底不算精湛,比起大哥顾疆,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顾希桢将他救走,顾珽很欣慰,这些年,他长高长大了许多,已经能背起他这样一个成年人。如果有机会,他还想看亲眼看他成家立业,可自己身中数箭,饶是神医,也无力回天。

    他一路上犹豫良久,终是不想留下遗憾:“死前,三叔还有几件事想告诉你。”

    顾希桢一如几年前那样没好脸色:“闭嘴。这点伤师叔能治。”

    顾珽笑了笑,自顾自交代后事:“你若得空,帮我将几封信烧给我,就放在我床头的匣子里,生前一直没机会寄出去,我想下去了,亲手给她。”

    顾希桢没有答应,他一言不发。顾珽无奈:“你这脾气也不知像了谁,点个头这么难。”

    他继续交代:“你娘……唉,你许又不想听,但我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说,她生了大病,已经去了,记得多去看看她,她喜欢清静,哭丧就不用了,但你这小没良心的,想来也是没眼泪哭给她。”

    “还有,你爹,其实我不想说他,要不是他,咱们都能好好的,可他毕竟是我大哥,你呢,别太孝敬,多给他找点不痛快,拿出对付我时的几十倍精力。”

    顾希桢终于开口:“你还想说什么?”

    “没有了。”顾珽微笑着陷入沉默,有些话第一次见他就想说,可到了人生末路,他又觉得,没那么重要,有些秘密,带到地下更好。

    咽气前,顾珽静静看着眼前少年,少年长得像他娘,一对眉眼却完美继承了他,与他那横刀夺爱的大哥毫无关系,他有些畅快,到底是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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