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桢的回忆被细弱清脆的咔哒声打断，垂首看去，施晚正盯着手中打开的黑色圆球发愣。

    她一直尝试着将此物解开，没想到里头装的会是另一个小盒子。盒子只有指头大小，她小心翼翼拿起打量，在底部找到一个小小的锁眼。

    “钥匙，钥匙给我！”施晚激动地向顾希桢讨要从清和那儿得来的小钥匙，不料身后探来一只手，将那匣子取走。

    “喂！”施晚扭身想将东西抢回来，可两人同骑，对方自后方揽着她，只消在她敏感腰侧轻轻一捏，她就忍不住边笑边躲：“你忒过分，用这种下作手段抢人东西！”

    顾希桢一手稳住胡乱挣扎的人，一手举着匣子观察：“这种花纹，我在祖父遗物中见过。”

    施晚一愣：“给我看看。”她仔细一看，棕黑匣子表面的确有些细密的暗纹，轻轻一摸，感觉有点像是鬼画符，与圆球表面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喃喃道：“这是什么东西？”

    “此物为何会在许茗帆处？”

    施晚想了想：“会不会是褚柳的东西？他既然知道当年的事情，也与你祖父他们打过交道，有一两件风格相近的东西也不奇怪。”

    顾希桢若有所思：“还是不要随意打开。”言罢，他将匣子递还给施晚。

    她好奇得抓心挠肝，但一想到褚柳无孔不入的下毒手段，还是乖乖将匣子放回圆球中，手指不知怎么动了几下，又将圆球锁上了。

    顾希桢饶有兴趣：“你是怎么摆弄的？”

    施晚掂了掂圆球：“想学？”

    “你教我？”

    施晚笑得不怀好意：“可以啊，将手给我。”

    看着探到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她坏心眼地掐了一下：“刚才就是拿这只手挠的我是不是，就不教你。”

    “你怎么这么幼稚？”他轻笑，手上受到的这点攻击对他俨然不痛不痒，施晚哼了一声，将圆球塞给他：“你自己琢磨吧。”

    圆球表面没有任何提示，只有以正确顺序按中相应位置才能打开，位置在哪儿，除了事先知道的人，无人找得到，即便要试出来，也不知要多少年。

    顾希桢道：“此物解法，应是只有你会。”

    施晚得意：“说好话我也不教你。”

    他一本正经：“我不用学，这不是有你在么。”

    施晚：“……”

    顾希桢继续道：“我只好奇，你是如何知道解法的？”

    施晚没好气道：“我娘教的，传家秘密，不能给你这个外人知道。”

    被她绝情地判定为“外人”的顾希桢眉梢轻抬：“是么？那林准是否知道解法？”

    施晚悻悻：“说得好好的，你提他做什么，怪渗人的。”事实上，娘也说这东西是从那本林准密卷上学来的，觉得有意思，便照着做了一个哄她玩，林准自然会解。

    她意识到什么：“你怀疑这东西与林准有关？”她忽记起，褚柳当年与清和林准关系密切，是他们共同的徒弟，那么他会有这东西，且在他失势后辗转落到许茗帆手中，便不难理解了。

    “好了好了，先别说他了，先回去问问你师父。”施晚想起林准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不管是那张可怖的鬼脸，还是他诡谲的行事风格，都令她害怕。

    她于是岔开话题：“还没问呢，阜城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解决了？余婳她们没事吧？”

    顾希桢：“我料得不错，阜城一事，假皇子不会让溧薯人大规模参与，来人绝大部分都是尺家军。”

    “如此一来，阜城之乱便是尺家军内部矛盾，只要宁漠活着，就只停留在小打小闹上。缇满若想强行推进原计划，只会被当成众矢之的，恰好可趁此机会除掉他。”

    “唉，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阴险’。”前方林中忽然传来幽幽叹气声。

    顾希桢勒马，对来人道：“动作真慢。”

    “马有四条腿，我只有两条！”

    施晚抬头一看，狸归坐在大树上等着他们，身边挂着个生死未卜的人，他踢了踢那家伙：“缇满给你逮来了。”

    顾希桢：“我要他做什么？”

    狸归愣了：“那为什么要我活捉他？”

    “自然是关押起来，充当人证。”顾希桢蹙起眉头：“你不会自己动动脑子？”

    狸归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向来懒得动脑。”

    施晚：“……”

    顾希桢：“……”

    狸归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可以在阜城留一段时间么？”

    “不行。”顾希桢沉声道：“夺取阜城作为筹码的计划失败，而时间又所剩无几，对方下一步极有可能掀开底牌，死斗到底。你需劝服尺家兄弟，联合尺家军为你效力，击垮对方。”

    狸归面色微苦：“这么快？我能不……”

    “已经拖了太久。”顾希桢眸光一利：“你不能再躲了。”

    狸归语气微沉：“若失败了呢？”

    顾希桢眯了眯眼睛：“比之当年，已有诸多助力，你还担心失败？”

    狸归沉默半晌，悠悠长叹：“这回你不会帮我了，是吗？”

    顾希桢平静道：“我无法永远帮你。”

    “唉。”狸归似自言自语：“如果能一直维持现状不也挺好？我总觉得我永远都没准备好。”

    “你知道那不可能。”

    狸归像是想通了什么，他从树上一跃而下，笑道：“不管事成与否，这可能都是我最后一次以狸归的身份站在你跟前了，你不想趁机说些什么？”

    顾希桢似笑非笑：“你该准备动身了。”

    狸归深吸了口气，神色严肃：“后会有期。”

    施晚看着他又拎着缇满消失在丛林中。两人的对话听得她一头雾水，可她依旧从中瞥见一丝玄机。她蓦地发问：“他也与怀李一样，是你过去认识的人？”

    “你觉得呢？”顾希桢驭马重新启程，语气轻松。

    施晚懒懒后靠，倚在他怀里：“你怎么这么爱卖关子，又要我猜？”

    他语含笑意，将她揽紧了些：“你这么聪明，会看不透？”

    这话好听，施晚受用地点了点头，嘴上却道：“但狸归说得很对啊，动脑子很累的，你直接说给我听嘛。”

    “他从小就懒，你要学他？”

    施晚道：“懒有什么不好，你看，六皇子不就是因为懒，躲过毒针，你这勤奋的，却倒了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道：“若我没中毒，便不会来仙陆，也遇不上你。”

    施晚怪叫一声，耳尖有些发红：“不许说这种黏糊糊的话。”

    他又笑：“实话也不让说？”

    施晚曲起手肘，不轻不重往后捅了一下：“说正事！”

    他不慌不忙开口，谈的却不是狸归，“当年护送队伍出事，六皇子失踪，但我很快找见了他，彼时他正混在戏班子里滥竽充数。”

    施晩：“……”这位皇子还真是别具一格。她不解：“他怎么逃走的？”

    “早在伏击前，他已偷偷溜走，不在马车上。”顾希桢道：“我问他为何要走，他说不想见师父，也不想见段王。”

    施晩：“为什么？”

    想起他当时的迷茫，顾希桢嗤笑：“他试图斩断过往，不想再做皇子。”

    皇家的孩子早熟，六皇子李书綦却是个意外。

    母妃去世得早，陛下宠爱，他几乎没受过任何委屈，加之生性豁达又散漫，他最终多半会当个闲散王爷，自在快乐一生。

    可偏偏偷梁换柱那样的事情落到他头上，一夜之间，他从云端跌落，处境从一生无忧无虑变成性命危在旦夕，十来岁的孩子，哪个能受得了？

    他被迫飞速成长，只是成长方向并不像段王等人预期的那样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他想得太透了，经受的苦难都源自自己这倒霉的皇子身份，他不想争，不想抢，只想平平淡淡一生，这给他带来不幸的东西，还是趁早舍弃。

    施晩不能苟同：“他的一切被人夺走，难道不觉愤懑，不觉怨憎？”

    “愤懑？”顾希桢摇头：“他甚至懒得计较。”

    面对顾希桢，李书綦满脸写着：啊，没办法，被你找到了的神情。但对这个表哥，他素来是信任又有点畏惧的，因此他说得很诚恳：“我自小就不爱与人争，那些身外之物，有人喜欢，就让给他得了。”

    顾希桢冷冷盯着他，李书綦被看得发毛，缩了缩脖子：“表哥，你这样我有点怕，难道你也想我去争？”

    顾希桢强压怒意，语气冰冷沉重：“为了护送你来，整队人悉数死绝，你既不想，为何不早说？”

    李书綦怔愣：“死？”他面色霎时难看起来：“珽叔叔也……也……”

    “他的尸身还未入土，方才那些话，你亲自与他说。”

    李书綦没太听进他在说什么，他沉浸在刚得知的死讯中，霎时红了眼睛。顾希桢没给他伤春悲秋的时间，直接将他带回道观，让他看看逝者灰败的脸与无法再睁开的眼睛。

    李书綦到底是蜜罐里长大的，心理承受力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当即又哭又惧。

    他听到有人在说：“这以后，还会有无数人死，下一个可能是你我，可能是扈州的段王，甚至你远在京城的皇兄，父皇。你若还觉得无所谓，那我不会逼你。”

    李书綦仰头看着他面色冷酷的表哥，“为什么人要死？”

    顾希桢微愣，盲眼那几年，他思考过很多，可到底年龄有限，阅历不丰，想得仍不周到，有失偏颇：“世上资源有限，供不起天下人，总有人要死。”

    李书綦更迷茫：“怎么决定谁会死？”他看着顾珽安详的尸身：“为何死的是珽叔叔，不是别人。”

    “弱肉强食，胜者生，败者死。”

    李书綦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一定要争，是吗？”

    顾希桢无声看着他，从他的角度，这是必然的。

    “好吧。”李书綦抹了抹面上泪痕：“我知道了。”他重新跟着清和习武，清和见他转了性子，乐得施教，该说不说，这孩子懒是懒了点，脑瓜子还是灵光的，进步倒是飞速。

    施晩唏嘘不已，这位六皇子简直是在幸运与不幸两个极端游走。不幸时，自己的身份都能被人夺走；可幸运时，冲着他去的毒针有人替他受下，冲着他来的杀局瞎打误撞躲过。

    她几乎是明知故问：“这和狸归有什么关系呢？”

    “真名不能用，行走江湖总要一个名号，他思来想去，便取了‘狸归’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