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

    谈话间,马匹已走至林间一破败石屋前,顾希桢勒马驻步。

    施晚正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忽然停了,不由看向那石屋。

    日头西沉,周边景致逐渐浸入朦胧的暮色,借落日余晖,依稀可见苍绿爬藤从房屋墙角一路攀至顶部,整面墙都掩在叶片下。红色石砖上青苔遍布,蚀刻痕迹不甚明显,颜色却褪去大半,只余淡淡残粉。

    若是外头看,的确别有番风味,可要她走近,施晚却不大乐意,她担心里头已是蛇虫的天下,她眉头轻蹙:“怎么,我们要在这儿歇脚吗?”

    “今天到不了滨图,先在这儿歇一晚。”

    施晚迟疑着不想下马:“这屋子能住人?”昨晚睡的可是床,今晚难道要睡石头?

    “不下来?”顾希桢站在马下看她,“一路上可只有此处能歇脚。”

    施晚不情不愿握住他伸来的手自马上跃下。昨日连夜赶路实在太折磨人,如果有得选,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事先说明,若有蛇或者虫,我宁愿在马上睡一宿。”

    屋子情况跟她想象得差不多,地上爬满了绿藤,内里潮湿,虽没有蛇,各式各样的虫却不少,又肥又大。

    她只瞧了一眼就往后退:“我不进去,你自己住吧。”

    顾希桢打量着腐朽得看不出模样的桌椅:“只是几年没来,竟已成了这个样子。”

    施晚抬眼看他:“你之前来过?”

    顾希桢道:“我与章老初来阜城,便在此处驻扎。那时还能住人的。”他望向房里看上去像是榻一样的东西,那里盛开着几株暗色花卉,让他想起章老兴致勃勃给他展示过的那种植物。

    施晚好奇:“那是什么花?”

    “章老推断,宁漠失忆,大抵是大量摄入此花花粉之故。”顾希桢忽然迈步往里走,“你在门外等我。”

    施晚好奇地望着他抬袖掩住口鼻,飞快用刀将花卉灵巧挖出,“宁漠是闲着没事儿将这东西当零嘴吃了么?”

    “不,”顾希桢将花丢到一个布袋中,“当年他出城追杀褚柳,连人带马栽进花丛。章老在他身上找到大量花粉与花汁,许是也带了些种子,检查他时,种子掉落,便在此处扎根生芽,数年里已长得如此繁茂。”

    施晚又问:“这东西有什么效果?”

    “剧毒。”顾希桢从屋内走出,给她看了眼布袋里完整的植株,便将布袋合上,“据说寻常人摄入过量花粉便可致命,留着许能派上用场。”

    施晚轻啊了一声:“那宁漠还真幸运,只是失忆而已。”

    顾希桢摇头:“不是幸运,而是尺家人体质特殊,天生耐毒。”

    施晚灵机一动:“难道……章老说什么都要缠着他不放,是因为这?”

    “半是如此,”顾希桢道,“他借宁漠制了一种避毒丸,只有两粒,可惜被怀李和狸归不慎吃了。”

    顾希桢回忆起章须筠一脸抓狂地向他复述事件经过,原是这对“卧龙凤雏”那日来找章老前,喝了点酒,老生常谈,非比谁运气好,于是去药橱里翻东西。

    众所周知,剧毒物,章老会贴上红条,这不能碰;轻毒物,粉条,浅尝无伤大雅,至多是不舒服几日,他们想赌的就是这个,看谁运气好,吃到的毒性更轻。

    章须筠一直知道,十多岁的人做些蠢事很正常,知道他们不会把自己弄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他记起新制的药丸还没装瓶时,为时已晚。

    那两人一炷香前已把药丸当赌注吞了,正奇怪呢,怎么这么久了,眼前都没出现扭曲的小人。

    “……这两人是白痴么?什么都敢乱吞?”施晚嘴角微抽:“那药丸可有效果?”

    “效果不错。”顾希桢眼中透出些恶劣笑意:“虽脑子变得不大灵光,身体却百毒不侵。”

    章须筠若在此定要拍着大腿愤怒直言:“脑子灵不灵光的,你摸着良心问问,能怪我的药么?”

    施晚咯咯直笑:“难怪章老不肯放了宁漠,跟这两人比起来,他可太乖巧了。当年要跟他分别的时候,章老得老舍不得了吧?”

    顾希桢轻笑:“的确如此。他唯一庆幸的就是怀李两人没跟着走。”

    施晚奇怪:“这是为何?我以为你们会一起离开。”

    “因太子离奇逝世,我与章老才提前回京,”顾希桢解释道:“我制造意外,让敌人以为我与章老坠崖已死,实则秘密回京,征得陛下信任,这才佯装失忆回了顾家,稳定局面后,这才让他们回来。”

    “啊。”施晚恍然大悟,“难怪怀李会觉得他‘可亲可敬’的大师兄已经过世了。”她刻意将“可亲可敬”四个字咬重,盯着顾希桢眸中浮现的无语窃笑。

    “等等,”施晚忽然意识到什么,收起笑意,若有所思:“按你刚才所言,这些事情,陛下一直都知道?包括你身上这桩冤案的真相?”甚至赐婚这事,他会应允顾希桢的请求,也是因为他一直就是陛下的亲信?

    顾希桢语气中掺着一丝意味不明:“当然。他什么都知道。”

    施晚皱起眉头:“那他为何不接亲子回京?太子之死,应也不是简单病逝吧,他为何也不追究?”

    顾希桢沉默片刻,答道:“他想活捉林准。”

    施晚睁圆眼:“林准?”

    “不错。”施晚从未听过他这种略带自嘲的口吻:“我们机关算尽,也不过是他老人家的棋盘上走的一步棋,为达成目的,舍弃废棋,在所不惜。”

    施晚莫名想起半年前的王府假山上,他举棋自弈,谈及执棋者与棋子。

    她当时一直以为,他是以棋子喻被派去追击金言竹的怀李,以执棋人喻己;直至现在,她终于明白,原是她理解偏差,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是老皇帝手里一枚征战四方的棋子。

    她不禁抬眼看他,他嘴上说的是泄气话,眼里复杂情绪一闪而过,恢复平静,不见半分失意与自弃,她仿佛看见内里暗潮涌动。

    她于是又记起他的后半句,因人是活的,执棋者与棋子并不总像棋盘上的角色一样,是定死的。

    施晚忽然笑道:“我明白你当时那句话了。”

    顾希桢:“嗯?哪一句?”

    施晚眨了眨眼:“你与我说这么多,哪会猜不到我想的是哪一句。”她眼睛亮晶晶望着他,好像见到一层又厚又重的外壳逐渐向她剥开,朝她表露不为人知的隐秘,这令她微妙地感觉到兴奋。

    她仿佛透过他的面具,透过他惑人的外表,看到他的内心,这与以往不同,他表露对她的感情也好,透露自己的计划也好,甚至故作可怜博她同情也好,一直都是游刃有余,极有分寸的。

    他一直都能很好地控制量,永远不会多一分,因此,施晚一直觉得不够,无论他是温柔体贴,还是恶劣狡猾,她一直觉得少了什么,还不够赤诚,不够真实,她想。

    而现在,她顺利窥见他无懈可击外壳内的阴影——他真正的阴暗面,他真正的脆弱面。在她面前,他终于无意隐藏。

    顾希桢望着她微微发红的脸:“你在想什么?”

    施晚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她抬手摸了摸他面上的面具:“只有我们两人,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顾希桢挑眉:“你让我戴的,不记得了么?”

    施晚当然记得,她一本正经:“经过深思熟虑,我现觉得你的脸已无法影响我的判断,这一条规则可以废除。”

    “是么?”顾希桢没急着动作,他伸手轻揪了揪施晚的面皮:“这么好说话?这还是那个规则一条一条,规矩一套一套的麻烦精?”

    施晚:“……”她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只冷哼了一声,心情不错,不与你计较。

    顾希桢眸中笑意闪烁:“这屋子住不了人,夜里林中地面又有蛇虫肆虐,去屋顶过一晚,你意下如何?”

    施晚仰头望天,不知何时黄昏暮色已彻底笼罩四野,天边的晚霞只余最后一抹浓烈,原还朦胧的月儿,此时已能瞧得见形状。

    天快黑了。

    她无奈:“你说得那么吓人了,我还能拒绝?”

    施晚虽爬过树,翻过墙,屋顶却是真没上过,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高,纵目四望,矮小的树已无法阻碍她的视线,高大的树离得很远,这一片天地的景致慷慨地被她尽收眼底。

    她听见顾希桢说话:“这是林中唯一能尽览天上繁星的地方。”

    他坐在她身畔,除去面具的脸仰望天幕,果如他所言,细细看去,与月儿一起出现的,还有细闪的群星,只是夜还未彻底降临,它们有些灰蒙蒙的,像他沉在昏暗中的,让人看不清的眼睛。

    施晚戳戳他:“你过去经常在这儿看星星吗?”

    他摇摇头:“我来阜城的时候,季节不好,只遇上一次晴夜。”他其实并无看星星的雅兴,只是不习惯与别人长处,才在房顶上,或者树上打发时间。

    不过,那晚很特别,他遇上百年难遇的陨星雨。

    施晚羡慕道:“是么,真好,我还没见过陨星雨。”

    她知道,的确有场壮观的陨星雨,可惜她那晚睡得格外死,次日醒来,经娘告知,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又气又惋惜,哀叹了足足半个月。

    她忽想起什么,兴奋道:“你有许愿吗?”

    “许愿?”

    “是啊,见了陨星,都要许愿的,”施晚拔高了声音:“你不会什么都没许吧?”

    他稍稍回忆:“没有。”

    施晚失望嘟囔:“你真是浪费大好机会。”

    他话锋一转:“但我拾到一颗破碎的陨石。”

    施晚吃惊:“那得离你多近才能捡到?”

    他抬手指向林中遥远的一角:“有一颗坠向湖中,四分五裂,我在岸边捡到两块。”

    施晚诧异看着他递来的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你居然一直带在身上?还有一块呢?”

    他轻笑:“许多人都看到那场陨星雨,但总有人错过。我想,能对它许愿应也差不多。”

    “回京时,我路过扈州,听某个倒霉鬼哀嚎贪睡错过盛景,便取了一块丢给她,怎料她嘟囔是谁这么缺德,乱扔石头。”

    施晚一愣,蓦地记起某个午后,一块怪石飞进后院,直直砸昏了池里的金鱼,她隔着墙暗骂对面缺德的家伙。

    她张口结舌:“当时,居然是你,我以为是……”她又气又不解:“你分明可以直接进来,送到我手上!”

    “不,”他煞有介事:“这样比较有意思。”

    施晚:“……你是怕我记起你爽约之事,大发雷霆把你扣下吧?”

    他没听到似的,将那石头举到她眼前:“不许愿?那我丢了?”

    “等等,”施晚拉住他:“给我!”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顾希桢静静看着她对怪石许愿,施晚神情认真,他不免好奇:“你许了什么愿?”

    施晚徐徐睁眼:“当然希望是今晚能再看一场陨星雨,正儿八经多许几个愿。”

    顾希桢笑出声:“你忒贪心。”

    “人之常情嘛。”施晚往后一仰,躺平在身下垫着的衣物上,直勾勾望着漆黑天幕上点点繁星,“我小时候,每逢闷热夏夜,一家人会将席子搬到屋外睡,爹娘会指着天上星星,告诉我,那是什么星,直到我睡着为止。”

    她扭头望向身边人,他仍如方才那般,安静望着她。她问:“你认识它们吗?”

    他爽快承认:“不认识,我于星宿一窍不通。”

    施晚得意弯起唇角,哈,也有你不会的东西。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躺下,我教你。”

    他语含笑意:“是么,那可要多谢你。”

    施晚感觉身边多了个热源,她轻咳一声,指着最亮那一颗,“就从启明星开始。”

    她兴致勃勃将认识的星星一颗一颗告诉他,可他渐渐便不再顺着她的手指看天,而是支起侧脸,沉沉望进她璀璨双眸中点点闪烁的群星倒影。

    施晚终于察觉到听众的过分沉默了,她不满地看向他:“你有没有在听?”

    他答非所问:“我方才也许了个愿,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施晚嗤笑:“你放着一大片陨星雨不许愿,对着那块小石头许愿?”

    “不,”他忽凑近她:“我是向你许的愿。我想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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