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

    施晩忍不住道:“你也知道你的一切是偷来的,这么多年,你有过…”

    “愧疚?”苏棋打断她,反复将这两个字放在唇舌间品味,“愧疚?自然是有,但更多是嫉妒,愤怒。我会想,凭什么我一家人尽数死于虎狼之口,他却能有当皇帝的爹,当太子的哥,有这么完美的人生?”

    看施晩眉头紧锁,他忽笑:“难道你就没恨过?为什么你的曾祖是林准这般屠戮亲族的疯子,旁人的曾祖却和善可亲,富可敌国?”

    他又望向顾希桢,扯出恶劣讽笑:“而你,你看着身边年纪相仿的六皇子有疼他的爹,宠他的哥哥,再看你,爹憎你是别人的孩子,不闻不问,娘见你则勾起伤心事,不愿留你在眼前,将你送进宫里。对比之下你就没有一丝不甘?”

    施晩一愣,脑中飞快闪过顾希桢在先王妃坟前烧的那沓书信,那位与先王妃关系匪浅的三叔,提起三叔时他复杂不明的态度,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苏棋笑得开怀:“如此算来,我们都该鸣不平。”他似乎笃定面前两人会被他戳中痛处。

    但施晩压根儿没当回事,林准死都死了,他为何会变成那模样,还有待说道呢,与其用恨他来折磨自己的内心,不如往前看。

    顾希桢则面无表情,“哭完了?继续说吧。”他还真没有不甘,一句话,跟那对爹娘不熟,他不在意。

    苏棋看着眼前仍然冷静的两人,有种拳头砸在自己脸上的感觉,他将三人伤口一齐血淋淋剥开,痛的只有他自己。

    他神情复杂,混着哀恸与憎怨,施晩叹了口气:“嫉妒是人之常情,换是别人经历你的人生,未必不会如此。可……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来仙陆做这些,要害这么多无辜人的命?”

    “我也不想这样,”苏棋垂眸望着自己染血  的手,“七年前,太子离奇过世,再之后短短半年,褚柳忽然也与我断了联系。我既悲又喜,悲我的太子大哥,喜我自此自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皇子人生。”

    “可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飘渺的念想,非要偷偷去太子寝殿。”

    施晩打起精神:“寝殿里发生了什么?”

    苏棋道,“老皇帝封了太子寝殿,自己却在里面哀悼他的长子,我不知情地闯了进去,听到他在说话。”

    “他说一切都怪他,若不是他仍对那东西心存念想,太子就不用替他遭这罪,就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东西?”

    苏棋摇摇头:“我知道你想问,那东西是何物,但我也不知道。老皇帝那日发现了我,将我喊了过去,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冷酷漠然的眼神,”苏棋似乎仍有后怕,“我下意识说了实话,说我为太子的死难过,我想找到他生前最爱的一对玉铃铛留作念想。”

    “皇帝看我良久,只看得我心惴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又不敢再开口解释,只能木木站在那儿,时间与我而言从没过得那样慢过。”

    “忽然,他告诉我,那对铃铛会拿去给他陪葬,不能给我,但我可以选其他的。”苏棋有些感慨,“他声音一直很轻很缓,没有怒意,更没有褚柳的杀意,很平静,但比褚柳更吓人,更令我毛骨悚然。”

    “我不敢拿什么东西,只想离开那里,但他又喊住我,让我明日再来,他要让我看一样东西。”

    “是什么?”

    “是一张图。”

    “图?”施晩一头雾水,“什么图?”

    “地图,”苏棋搓了搓指头,“一张很旧的地图,画的是个岛。”

    施晩若有所思,莫非是乾离岛?苏棋继续道:“皇帝告诉我,百年前的某个深夜,忽天光大亮,次日湖上离奇出现一个岛,先帝派人去了岛上,可得以活着回来的人屈指可数。他们从岛上带回几样东西,几日后,也都死了。”

    这个描述……施晩心惊,与林准他们说的一模一样。而且,看样子,这些人是比林准他们更早登岛的一批!她忙问:“皇帝可有告诉你他们带回的是什么?”

    “没有,”苏棋摇摇苦笑:“我甚至不知道为何他要将这些告诉我。他说,太子的死与这个岛有关,此外还有数不清的人为此丧命,问我,他应不应该继续。”

    施晚迟疑地眨了眨眼睛,那时候苏棋也就十几岁,还是个半大小子,屁都不懂,这样的话,皇帝居然会拿来问他?

    “我茫然,心里觉得既然害死这么多人,那肯定不应继续;可在他跟前,我不敢说真话,我于是说,全凭父皇决断。”

    “皇帝平静地看着我,忽然点破一切。他说褚柳挑的人不好,若是书綦,他一定会说不应该。”苏棋眸中流转着心有余悸,“我如坠冰窖,他发现了。”

    “更可怕的是,他有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但此前不关心,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将秘密摊到明面。”

    施晚缓缓踱步,陷入沉思:“他既然发现了,为何还能默许你继续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子?”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他难道一点不关心自己的亲儿子的下落么?

    苏棋自嘲:“那日谈完话后,他并未对我如何,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无人知道这个秘密。我却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合眼,生怕再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因欺君之罪被推上刑场。”

    施晚又问:“你没想过逃走?”

    “当然,”苏棋道,“褚柳虽不在了,但他的人还在这儿,宫里也有他的内应,他们能帮我。我于是偷偷传出消息,说事情败露。”

    “但你没有出逃成功。”

    “不错。甚至接下来的几日内,那些内应,那些接头人,一个接一个的,全死了。”苏棋目光发直,“那个太监,就死在我跟前,他刚说要带我离开,转眼就口吐鲜血,死不瞑目。”

    施晚眯了眯眼睛:“是皇帝?”

    苏棋颔首:“在我走途无路,近乎崩溃时,皇帝再次把我传去。他仍然十分平和,没说半点儿褚柳的事情,只让我陪他用午膳。”

    “我在桌上战战兢兢,觉得这是顿是断头饭。皇帝与我聊天,他说自己最爱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太子,一个则是六皇子。太子已经去了,他不希望六皇子再有半点不妥。”

    施晚对此嗤之以鼻,若真如此,哪可能对流浪在外的亲子不闻不问,苏棋颓然垂首,“我以为他要兴师问罪,他却只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说我既已是费尽心思成了他的第六子,便一直扮下去。”

    施晩面色登时就变了,世上岂有这样的父亲?就算天家薄情,混淆龙裔这样的事情,他也能当无事发生?!

    可看苏棋神色,这于他而且似乎并不算好事,“天上馅饼的事情从来都轮不到我,我早该知道。但那时,我只晓得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喜出望外,半点没想过,代价是什么。”

    施晩紧紧盯着他:“是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提起已死去的林准:“你知道么?皇帝私下给过林准一样东西。”

    “林准……”施晚低声喃喃,想到顾希桢从许茗帆尸体上找到的那写满皇帝字迹的绢帛,不动声色问:“是什么?”

    苏棋看着施晚,眼神晦涩,“两个虫茧。”

    施晩轻声惊呼:“长生蛊!”

    “呵,你果然猜到了。徐公公奉命来此,要收回的,就是林准培育好的长生蛊。”

    施晩脑中嗡嗡作响,她知道徐公公来这儿是为了林准身上的长生蛊,但她万万没想到,那只罪恶的小虫子居然是皇帝给他的。

    她忙甩出一连串问题,“他要长生蛊做什么?虫茧又是在哪儿得到的?”

    苏棋言简意赅:“岛上。”

    “我偷偷翻过典籍,关于先帝派人登岛的事情虽已删得七七八八,关于那个岛的描述却遗漏了。他们登岛后,在岛屿深处遇到一大片幻尸花,花丛里有一个巨大的洞。”

    “洞的直径有一丈之多,深不见底。他们下到洞里,火光一照,发现岩壁上有许多亮晶晶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许多奇异的虫茧,洞里还有数不清的竹简。”

    “但虫茧与竹简大部分都被泡烂,虫茧破损,竹简则看不清内容,只有高处的勉强能称得上完好。登岛的人取了数个虫茧与竹简一齐带回。”

    “等等,你之前提到了幻尸花?”施晩狐疑,幻尸花花粉致幻,浓度过高致死,而苏棋所述的记载,却非清醒者不能书写。

    她不由质询道:“既是有幻尸花的存在,怎么还有人能保持清醒,记下岛上场景?”

    “我也曾感到不解,”苏棋没有隐瞒,“直到我翻到褚柳的旧物,对当年的事情,他知道许多。”

    “当年登岛人中有几个尺家人,活着回来的,也只有他们,其他人早在遇到幻尸花那一刻起就集体陷入极致恐惧中,纷纷自缢或自相残杀;不过尺家人虽在这儿逃过一劫,上岸后,没几日也尽数撒手人寰。”

    尺家人……施晩感觉脑中忽有一条线将零零碎碎的线索都串了起来,当年褚柳会去阜城,原不是在扈州被顾希桢与施年庆逼得走投无路,而是去找剩下的尺家人!

    顾希桢忽问:“褚柳失踪前,是否曾将尺宁途送到京城?”

    苏棋嗤了一声:“不错。他让许茗珘将尺宁途骗来,让我看好此人。彼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将他留在手边,等待褚柳接下来的计划。”

    她摸摸下巴:“这么一说,褚柳很可能是打算让尺宁途再次登岛的,他担心岛上仍有幻尸花,不敢以身犯险。”

    但他们都知道,褚柳并未成功,他没来得及展开计划,就被顾希桢设计失了武功,几个月后,又遭狼子野心的许茗帆取而代之,褚柳自此失踪。

    后来的事,施晩已经在苏棋之前的叙述中得知了,皇帝点破苏棋的身份,却仍将他留在身边,接着又将虫茧给了林准。

    林准于是在仙陆开始大肆培育那只长生蛊,在这过程中,又与许茗帆搭上线,两人一拍即合,双双为长生而疯魔。而此时的褚柳……

    施晩捋到这儿忽然停住了,她问:“褚柳的控尸蛊又是哪儿来的?那个岛的事情,你这与皇帝朝夕相处的人都不得而知,他又是如何做到这么清楚的?”

    她很清楚,两只蛊虫是同源的,因此她身体里那只才会对外头这只蛊虫的痛苦感同身受。

    “偷的。”

    施晩皱起眉头:“偷的?何时偷的?”

    “在他第一次谋逆时。”苏棋神色似有些幸灾乐祸,“虽惨败,却也有些收获,起码他知道了先帝派人登岛的秘密,甚至仅剩的四只活虫茧,他一人就偷走了两只。这或许是许茗帆为数不多没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

    顾希桢眼中划过晦暗,“这些蛊,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苏棋坦诚道,“我只清楚四只蛊其实本质是一样的,皇帝想要长生不老,那只蛊便叫长生蛊;褚柳想操纵尸体,于是喊它控尸蛊。同源的蛊虫,因培育方法不同,表现与能力上才有差异。”

    “培育方法……?”这四个字令施晩毛骨悚然。

    苏棋冷笑,“你难道不奇怪吗?为何他们需要那么多尸体,那么多条人命?”

    他指着地上化成尸水,再无人样的尸体:“褚柳培育控尸蛊,需要尸体和毒,”又看向施晩,“林准培育长生蛊,需要活人的血肉与药,亲眷最佳,成熟后,子母虫融合,便是成虫。”

    施晩一阵恶寒,他看向她的原因再清楚不过,林准的目标就是她。她将话题拉回最开始:“那你为何要得到褚柳身上的控尸蛊?皇帝为何要让林准培育长生蛊?”

    苏棋语气不大确定:“林准是唯一深入岛中心后还活着的人,且寿数惊人的长,这或许是选他的原因。”

    苏棋的确不知,皇帝的很多事,从来不会让他知道,他永远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与他的第六子相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像打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苏棋不蠢,他知道皇帝对他伙同褚柳欺君行径的过分宽容并非出于仁慈,而是等着某日向他索取代价。

    这代价是什么,他不得而知,却像绕在脖子上的绞绳,随时可能绷紧发力。

    他眼中显现狠厉:“我不想坐以待毙,我要先下手为强。”

    顾希桢:“你想弑君?”

    “不止如此。”苏棋语气平静,“我还要用控尸蛊操纵他写下传位诏书,传位于我。我要世上在无人能害我。”

    施晩沉默半晌,又道:“京城毒人案……是你为此做出的尝试?”

    苏棋略作思忖,方缓缓开口:“我原不想这样,是褚柳在溧薯的旧部找到我,说能帮我。”

    “缇满?”

    苏棋点头,他并不意外施晚会认识缇满,“缇满背后的溧薯皇族,与褚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褚柳失踪后,一切由许茗帆接手,溧薯这股势力自然也不例外。”

    “许茗帆……”施晩虽知许茗帆与毒人案有关,却一直不知他究竟出于什么动机,“他与林准皆是长生的狂热追求者,对其他事似乎并不热衷,为何要帮你?”

    “……”苏棋哑然,顾希桢静静看着他,“事到如今,还想将自己与这些事情撇清干系,扮成被人推着走的无辜者么?”

    苏棋仍默然不语,顾希桢似笑非笑,“若我所料不错,事实应与你所言相反,是你用乾离岛这个惑人的诱饵吸引了许茗帆,让他与缇满为你效力。”

    苏棋无法反驳,良久,他低声发笑:“有何不对?许茗帆想知道岛的秘密,我也想知道太子的死与岛有何干系;缇满想弑君,我也想摆脱皇帝控制,三方各取所需,各有分工罢了。我提供岛的位置和庇佑,缇满提供人手和资金,许茗帆负责出力。”

    施晚忍不住斥道:“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就贱如草芥么?”

    苏棋想了想,问:“你是说毒人案中的那些死者?”

    他摇头,“我没想到许茗帆会做到那地步,谁能料他会偷偷摸摸在岛上捣鼓那些?”

    他看向两人,“我们在乾离岛上遇过不是么?知道许茗帆暗里行径后,我第一时间就派尺宁途等人下地……”

    施晚不虞地打断他,“你根本一直都知道,甚至从头到尾都默许许茗帆行为,那日派人下去,不过是想杀人灭口,怕事情查出来,发觉与你有关,再捅到皇帝那儿,你就完了。”

    苏棋遭她指摘,并未辩驳,“我的确默许他让人进去,也希望他们能助我毒杀老皇帝,却未想到许茗帆会做得如此过火。”想到尺宁途回来后对地洞里惨绝人寰场景的描述,他面色实算不上轻松,“我做不出那样惨无人道的事,对这个岛,我唯一的执念便是太子的死因。”

    “真那么好奇,为何你不上岛一探究竟?因为你不敢。”施晚语气愈发咄咄逼人,“你更不敢亲自下到地洞中,生怕也跟典籍里记载的一样,不明不白死去。”

    苏棋坦然承认:“不错,我就是怕,我不想死,我只想要一个答案,何必搭上自己的命?”

    他是见许茗帆登岛后还活着,才敢接近乾离岛的,但对岛上的石洞仍是敬而远之,直到最后与施晚同顾希桢在岛上撞见,共同经历那场爆炸,石洞坍塌,他都一次没下去过。

    施晚冷呵了一声,难怪当时他派去灭口的不是诚公公这个心腹,而是尺宁途,想必是寄希望于这个尺家人的特殊体质上。

    苏棋此人,趋害避利,不同于林准的极致癫狂,许茗帆的笑里藏刀,褚柳的心狠手辣;他惯会的,说好听点儿,是在后方运筹帷幄,但本质上,他只是胆怯地躲在人身后而已。

    他看着施晚与顾希桢,眼神说不上是怨怼还是释然:“在你们的插手下,第一次的毒杀计划失败。我于是来仙陆,想开始下一步。但结果你们也看见了,”他摊开空空如也的双臂,“拜你们所赐,拜我自己所赐,终于还是满盘皆输。”

    “我不想斗了,”他轻轻舒了口气,将多年的秘密吐露出来,不管对象是敌人还是朋友,于他而言都仿佛卸下一身重担,“我已告诉你们一切,杀了我也好,放了我也好,我只希望你们履行诺言,不要把我交给皇帝。”

    他宁愿见到前来勾魂的黑白无常,地府里的阎王鬼判,也不想见皇帝在冰冷大殿上垂眸,朝殿前瑟瑟发抖的他投来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你……”施晚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忽闻一声巨响,上方的假山像是被什么东西暴力炸开,她猛地扭头,看见火把在昏暗的暮色中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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