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谈

    皇帝算不得老态龙钟,但在他这个年纪,无论如何调理,面上纵横的沟壑,花白的发须无不对外宣告这已是个老人了。

    但他并无寻常老人那样的孱弱,精神称得上矍铄,嗓音也称得上中气十足,“退下吧,朕与他要单独谈谈。”

    顾疆一愣,目光迟疑地在皇帝与顾希桢间游弋,直到皇帝又看了他一眼,他才才如梦初醒般垂下双目,转身离开。

    清和顶着顾希桢的外表,静静盯着眼前的老人,他见过年轻时的皇帝,与先帝立在一起,显得青涩而稚嫩,而今却已垂垂老矣,浑浊双眸不再如昔年干净澄澈,反而流转着复杂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暗芒。

    他微微笑了笑:“怎么,你似乎没料到朕会来?”

    清和也笑:“陛下亲临,此等殊荣,自然是想也不敢想。”

    他并没有严格扮演顾希桢,行事风格,言辞谈吐与他并不贴近,敏锐如皇帝当即沉下目光,“你是谁?”

    清和也不慌,“陛下便当我是他得了,有些事情,说破了多没意思。”

    皇帝盯他半晌,慢条斯理拂开茶水表面的沫子,“如此愚弄朕,不怕朕杀了你?”

    清和微笑,“不敢,难得面见天颜,我想与您聊聊。”

    皇帝似乎来了兴致:“有什么是这么要紧的,让你命都不要,非要与朕说上一道?”

    清和往前微倾,直直望向皇帝看不穿情绪的眼睛,“都言众口铄金,即便是谎言,若人人都这么说,久之便成了众人心中的共识,陛下应深有体会。”

    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语气淡淡:“用你的命换一句废话,是否不大值当?”

    清和笑道:“陛下莫急,我还未说完。”

    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言及乾离岛,众人都觉得那是一夜之间突现湖面的岛。有人说是湖底浮起的龙王殿,有人说是天上落下的聚宝盆。”

    “但您心知肚明,事实并非如此。乾离岛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岛,自前朝,前前朝,甚至上古时期就可能存在了。若说它有何特殊,大抵只是离皇城足够近。”

    皇帝从杯中打转的茶叶上移开目光,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无稽之谈。”

    清和轻笑,他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我都是照着里头背的,此物您应该认识,想必是遍寻多年而不得。”

    皇帝微不可查地握紧茶杯,顾希桢目力很好,能看见他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尖。

    “华霖在哪里?”他声音微沉,笼罩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威压。

    清和笑意加深:“她不想再插手此事,当年您‘大义灭亲’,她说什么也不敢在您面前露面的。不过,为了区区一本前朝遗卷,对胞姐痛下杀手,外人瞧着可颇觉心惊。”

    皇帝的失态只了持续极短的一段时间,很快便恢复最初的平和,“她既盗走此物,想必也知朕为何狠心。”

    华霖并非众人印象中那个性子温文,与人为善,却红颜薄命,被一场疫病带走的苦命女子。

    她作为皇长女,却因母妃身份低贱而不得先帝宠爱。她不甘如此,于是频频在太后跟前尽孝道。

    华霖有一手好医术,对头风之症颇为有效,因此得了太后赏识,先帝对她大为改观,多加封赏,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与她关系也很不错。

    先帝驾崩后,太子即位,为皇姐物色的驸马也是玉树临风,文采斐然。

    按理说,照这样进行下去,华霖本该做个富贵公主,拥有一个体贴英俊的驸马,自此安乐一生。

    偏偏她与她的准驸马对不该知道的东西起了好奇心。

    先帝覆灭前朝后,并未将前朝典籍尽数摧毁,而是组织一批文臣,将典籍破译整理,充实史料,这一整理就是许多年,华霖的准驸马也在这群人之中。

    他经手的典籍里屡屡提到一座岛,但典籍里并无有关岛的记载,他于是想起只有皇室成员才能接触到皇室典籍。

    听闻此事后,华霖起了好奇,她胆大包天,竟敢窃取皇室典籍与驸马私下破译。

    东窗事发,涉事的驸马下狱获赐死,顾及皇室体面,身为皇族的华霖却不能这样简单处置。

    因此,她被迫染上疫病,被迫病逝,草草下葬,而她盗走的典籍也被大量销毁,为免日后再有妄图窥探隐秘之人,这些事情只有历代皇帝才有资格知道。

    但他的确没想到,华霖居然偷偷带了一本藏在身上,随她入了土,又随她被人从棺材里救出。

    时隔多年,这本书兜兜转转,再次出现在他跟前。

    他有些后悔,早知就该着人焚尸,不让此物重见天日。

    清和将书册摊开在皇帝面前:“此书由前朝文字写就,她不认得。”前朝并非汉人天下,而是被如今龟缩溧薯的溧薯人把持,纸上的,自然是溧薯密文。

    他其实一开始也读不懂,直到在宫里做六皇子的习武师父时遇上对溧薯文字颇有研究的顾珽,顾珽熬了几个晚上,将书里内容破解出来。

    前朝皇帝想求长生,召集天下方士,将乾离岛“赐”给这群人,凡能延寿者,皆受上赏。于是,蛊,丹,符,毒……这些方士无所不用其极,十几年下来,不只是岛,连周边的湖水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污染。

    长久居住于此,方士们逐渐剑走偏锋,闹出数桩惨烈人命案,加之举国境内内乱频发,朝廷再无闲钱去供这群耗资巨大的方士,皇帝便想派人驱逐方士,封闭乾离岛。

    正值此时,岛上突然传来天大的好消息,有人成功了!有人炼出了能延长寿命的蛊,只能活一到两年的老鼠在蛊的作用下足足活了六年之久!

    前朝皇帝大喜,当即便命人将蛊呈进宫里,大大封赏那位方士。

    可派去的太监什么都没能带回来,他惶恐道:“因嫉妒,岛上方士内斗,意外引起一场大火,大火连烧了两天两夜,直到一场大雨将火扑灭,岛上已无人生还。

    更可怕的是,大火致使岛上囤积的药物挥发,空气中四处弥漫毒气,凡登岛者,皆难逃一死,那能让人长生不死的蛊,许也被大火烧成灰烬……

    前朝的气数也仿佛这岛一样,被各地战火一把烧了个干净,庞大身躯轰然倒塌,自此,新朝始立。

    清和道:若我所料不错,陛下同先帝,想必是翻阅典籍后对这炼制大成的蛊起了兴趣,才屡屡遣人登岛?”

    然而,那场大火带来的影响不是短短几日就能消散的,甚至在那之后的几年间,毒气仍萦萦不散,这期间登岛之人,要么当场死去,运气再好,也活不过一至两日内。

    时日一久,岛上死尸堆积成山,又催生出幻尸花,再登岛者,又会受幻尸花粉影响,轻者致幻,重则致死。

    到这里就与林准他们知道的差不多了——这像是一个受了诅咒的岛,登岛人的命运自登岛那一刻起就走向必死结局。

    “哦?”皇帝浅呷了一口热茶,“必死?朕觉不然,譬如林准,譬如顾磐,又譬如……”他浑浊的双目瞥向眼前人,“你,不都活了好些年?”

    清和微怔,旋即了然一笑:“就知道瞒不过陛下。”他并不在意皇帝认出他是谁,在取出这书册时他就已经有此料想,只不过皇帝比他猜测得更敏锐。

    “我知道,先帝派去送死的人的确从岛上的遗址里得到不少东西——什么虫茧啊,什么竹简啊,从竹简中,您想必是知晓了长生蛊的炼制方法。”

    “可学前朝行这等腌臜之事,对您清誉有损,于是您让林准试验此方,为的就是重现长生蛊,”清和狡黠一笑,“可惜,您如今想必也知道,林准并未成功。”

    皇帝双目微眯,仍不见怒意,他甚至听得津津有味,“你来与朕提起这些陈年往事,为的就是来告知朕,长生蛊的失败?”

    “当然不是,”清和微微一笑,“陛下难道不好奇,我们是如何活这么久的么?”

    皇帝无声看着他。

    “其实与方士,与蛊虫皆无关系。我们登岛的时机不好,也可能是因为我们事先一把火烧了幻尸花,影响到了地下土层,总之林准与顾磐刚下到地下,便发生塌方,只有我在上头。”

    “我想找人帮忙,但当时除了我们三人,再无人敢登乾离岛。因此,我只能自己挖,即便是尸体,也要将他们挖出来。”

    “挖了足足五日,我终于再看到他们。可我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清和道,“他们像是……不,就是返老还童。”

    皇帝若有所思,清和继续道,“我甚至都做好了看到他们尸体的准备,谁成想会见到年轻时代的两位挚友。他们见到我,很高兴地招呼我下去,说找到食物。”

    “食物?”

    “对,”清和比划了一下,“一种黑硬的,石头一样的东西,他们将其分给我食用。干粮早被我用光了,我饥饿难耐,于是咬了一口。”

    “但我只尝到一阵腥臭,不知他们是如何靠这小小果实撑这么多日的。我并未返老还童,但也意外长寿,想来,也是当年那口果子的功效。”

    皇帝眸中划过一丝晦暗,他知道此物存在。

    按顾磐与林准所言,这是他们寿数惊人的原因,这与清和所言一致,太子悄悄登岛,也是因为想秘密寻得此物以做惊喜,为他祝寿,怎料却不幸死在岛上。

    丧子之痛一直是他不愿回忆的伤疤,太子过世后他便放弃了对那东西的寻找,没想到,今日清和会重提此物。

    但从顾磐与林准那里,他都不曾得知那物究竟是什么,具体在何处,两人的回答出奇一致——在岛上,再问细一点,他们便会开始语无伦次,看上去精神错乱。

    对比之下,清和却很清醒,他问皇帝:“您见过幻尸花的根么?”

    他比划了一下,“细细长长的,跟寻常的花株并无分别。但一旦花谢了,它的根便会缓缓生长,在分支处长出许多黑色,石子儿大小的果子。”

    “他们带我去摘果子的地方,指着头顶土层说那是果树,但我只看见被错综复杂的根系缠裹着的数具尸体,这些果子,就长在尸体上破体而出的粗壮根系上。”

    清和语气平静,任谁也想不出他当年看到那一幕有多震撼多恶心,可眼前两位友人浑然不觉,他们似乎陷入深深幻觉,又不由分说引着清和到一处地下房间。

    这房间应是昔日岛上方士留下的东西,门上清晰可见火焰燎烧痕迹,林准兴奋道说这是他们的仓库,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没有食物。

    屋子里,大大小小的都是那种石头一样的果子,甚至有些还用匣子装了起来,那两人十分激动地说包装好的这些要带出去给更多人享用。

    许是食用了太多幻尸花果的缘故,他们精神俨然已不大正常,清和吃得少,尚能保持清明,想要带他们离开,林准说什么都不同意,他说不锁起来会有人偷走食物。

    清和彼时大为崩溃,但拗不过已经变成年轻人的林准,只能由着他将那破破烂烂的房门上锁,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两人哄出去。

    许是见了太阳,有可能是吹了冷风,两人终于恢复正常。

    但他们对自己吃下去的东西全无印象,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些石头一样的东西,底下还有十分可怕的存在。

    清和心道当然可怕,当时看着那些与根纠缠在一起的尸体群,他魂都快吓掉了。

    没想到事情还没完,真正的噩梦是在离开乾离岛一段时日后才开始的。

    两人双双开始发病,林准的症状比顾磐更深,因而导致了迄今为止的诸多悲剧。

    清和几乎将这个秘密隐瞒一生,他不愿再有第四个人知晓幻尸花果的秘密,否则多少人会为了此物残害生灵?

    但他早该想到,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就像无法阻止雪崩一样,他无法阻止一个个偶然最终铸就必然悲剧。

    前朝皇帝为此将诸多方士聚集在岛上,一场大火,他们的尸体成为幻尸花的温床;先帝向往前朝典籍里所谓的长生之蛊,派人登岛,幻尸花因此愈发茂盛;他们三人意外登岛,食用幻尸花果,寿数增长,却因此助长皇帝、许茗帆等人对长生的追求,导致惨剧发生。

    牵涉其中的,有亲友,有生人,他心道是时候该让此事彻底终结。

    清和神情肃穆:“这就是长生的秘密,与所谓长生蛊无关,也不是什么天赐机遇,只是食用了这种尸体上长出的果子而已。”

    他将一个小匣子放在桌上,如无意外,里面就是那种石头似的果子,他平静道:“您想要的长生就在里面,您大可直接拿去。”

    皇帝静静看着他:“他二人最终都陷入癫狂,惊惧而死,你却半点不受影响?”

    清和苦笑摇头,“我原非道门弟子,今时今日却比任何一个道士都更熟悉经文,丹药。因只有这些才能让我免于时刻萦绕耳畔的哭嚎与呓语,我亦无法在某地长居,否则会被拖入当年岛上地穴的幻象中。”

    皇帝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对面,他透过清和面上的伪装看到底下苍老的灵魂,“这便是你要与朕说的?”

    “陛下,长生不可能毫无代价,”清和幽幽长叹,“我只希望您得了此物,能将这多年来,因长生而起的诸多惨案终结于此,莫在徒增杀孽。”

    皇帝没有说话,表情也毫无波动。

    他的态度出乎清和预料,既没有对近在咫尺的“长生秘药”的渴求,也无思及其巨大副作用的挣扎,他像只是安静地听了一个故事而已。

    良久沉默后,皇帝终于打破寂静,“你大费周章,于朕倾聊,是想以此物为筹码,换得你徒弟平安?”

    清和一愣,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直白。

    但他没说错,清和的确是想用这种平和方式换取双赢局面。他于是微微颔首:“不错,左右您所求不过长生,此物……”

    皇帝却忽然打断他,“朕与皇考不同,长生于朕不过锦上添花,有自然不错,没有也无妨。”

    清和心里不由一沉,他皱起眉,“那为何又要那长生蛊?”

    皇帝忽低声发笑,他道:“长生蛊与长生无关,看来林准并未将朕给的制蛊秘术给你看。长生蛊,是用来操纵他人的蛊虫。”

    当年先帝从乾离岛得到的书卷,便是长生蛊的制作方法,此处所谓长生,与长寿毫无关系,而是指化敌为“友”,活得更久。

    清和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搞错了皇帝的目的。

    “朕原素信无为而治,多年来也秉持这一套。”皇帝搁下茶杯,似笑非笑,“朕要做的,只是将棋子放在棋盘上,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展开厮杀,棋局结束了,朕再收起棋局便是。”

    这一套的确好用。他无需劳心劳神,狼子野心的褚柳死了,神通广大的林准死了,虎视眈眈的溧薯一蹶不振,失落多年的阜城重回疆土,心爱的皇子远离斗争风波,在今时今日,障碍几乎荡平后,得以平安归位。

    除了长生蛊,一切都尽如他所想的那样发展。

    若他能长生不老,那自是再好不过,他能永保爱子无恙。

    但事与愿违,长生代价如此之大,他情愿用更保险的做法——接受死亡,但他走前,要为爱子荡平一切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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