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以为逐渐降低和江弥声聊天的频率，我就能得到解脱，把他从我的生活中逐渐剔除。

    可我过于乐观了。

    我是他养大的。

    虽然他只带了我一年半，但曾经的家里没有教导、没有规劝，我只是肆意生长的杂乱枝条，未曾得到修剪，在来到他家之前，我顶多算是在生存。

    直到他出现，他那温和如墨的声音时而将我温柔地包裹，将人生的诸多道理渗透进我的思想，而我的三观和原则已受他的影响，融进我的血肉，时不时风来，便会激起一地凌乱的落花。

    这天我惯常绕过初秋寒凉、栾树飘摇的街道，来到我工作的咖啡店。

    周六午后阳光正好，大片铺洒进室内，风铃一响，我遇到两个小学同学。

    一个扎着漂亮的麻花辫，一个顶着圆圆的丸子头，二人挽着手，并肩走到吧台处点单。

    “哎？简茗？”麻花辫问道。

    “嗨，好久不见。”我笑道。

    面前二人对视一眼，似乎对我出现在这略有意外。

    也难怪，她们或许把我当成很早辍学打工的人了吧，我从原来那个破烂的家庭长大，早早进入社会也不足为怪。

    我懒得解释，便问他们想喝点什么。

    麻花辫点了生椰拿铁，丸子头点了一杯美式。

    我把小票递给她们，随后二人便转身寻找座位。

    我看着那女孩身后一晃一晃的麻花辫，想起了我哥。

    第一次扎麻花辫，是他帮我扎的。

    那天我举着手对着分开的三股辫子发愁，手臂也酸了，我哥悄然走到我身后，问我用不用帮忙。

    他说他可以学。

    他应该是比我聪明些的，我半天搞不定的东西，他看一眼就学会了。

    他的掌心抚上我的头发时，我能闻到他指尖尚未消散的淡淡皂香，我的发尾有些打结，他便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头发分开，没有让我疼。

    他的神情专注温柔，如同对待一个精致的艺术品般小心又带着欣赏。

    想起他微凉的指尖在我发间来回穿梭时的触感，我感到头皮一阵酥麻，如同在早晨阳光铺就的被窝中惬意地欠伸。

    明明没有喝酒，我却有些醉了，连做咖啡的动作都慢了些许，好在客人不多，老板也不会介意。

    我把二人点的咖啡递过去时，恰巧听到那位我有些忘记名字的麻花辫女孩正面红耳赤地谈论着什么。

    “占星哪是十二星座那么简单啊，你不懂就别瞎说嘛，占星很难学的，一个合格占星师没有个好几年是学不成的，占星不止星座，还有宫位啊相位什么的，你那是无知产生的偏见知不知道！”

    “好好好是我不懂，我确实不了解啊。”丸子头气势弱了下来，但被这么言辞激烈的批评了一番，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还有你不要说射手座傻，射手座怎么可能傻呢？你知不知道射手座的原始宫位第九宫正好是高等学历宫，怎么可能傻呢？”

    “原来是这样，我这不就是随便类比了一下嘛，我就是射手座我觉得我挺傻哈哈哈。”

    “只看太阳星座看不出什么的，要全盘去看！哎呀我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麻花辫像是气急了一样，摆了摆手猛喝一口咖啡，没再去看丸子头。

    我在心中默默轻笑，我又想起曾经，我哥告诫我的一件事。

    “不要带有知识的骄矜。”

    他如大提琴般的声音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时候我下了茶艺课，和我哥分享学到的知识，我哥顺势给我推荐了一部有关茶艺的电影。

    《日日是好日》。

    那天，我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看这部电影。

    我吃着新鲜的柿饼，有些粘牙，便也不顾及形象，吧唧吧唧大声咀嚼。

    我没有关弹幕的习惯，正看得津津有味，我突然捕捉到一处评论。

    “人家日本都能保持学茶饮茶的传统，可惜咱们茶的发源地自己却把这文化渐渐遗忘了，现在好多人都不这样喝茶了。”

    我看到这一条，情绪不知怎得忽然激动了起来，“这人说的是什么话，谁说咱们没把茶文化流传下来，只不过他没主动进入茶艺圈子而已，他自己孤陋寡闻干嘛要以偏概全，茶艺这东西需要主动学习，本来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励志学得精通的。”

    我在这对着那条弹幕嘲讽了一番，每一种活动都有特定的圈子，这个发弹幕的人自己的圈子不常饮茶，便说茶艺逐渐远离人的生活，岂不是荒谬。

    我哥转过头来看我，我从他的眼中嗅到了一丝怀疑的味道，于是我问：“怎么了哥？”

    “茗茗，为什么这么激动？这个人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

    我哥带着薄茧的大手又覆上我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了一下，我的情绪像是刚点燃的鞭炮忽然被丢进水里，一下子平和了不少。

    我哥这个人，身上的松弛和镇定，就像是一阵春风，能抚平所有的浮躁和慌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看到这条弹幕兴奋了起来，但经由我哥的提醒，我开始反思。

    我从我自己的反应中看到了一种炫耀和自负。

    我瞧不起说这话的人，他表现出的愚昧和浅薄成了滋养我优越感的肥料，于是炫耀的欲望迅速爬升，仿佛我的话说得愈是尖酸，愈能显示出我的博学多识一样。

    我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性所驱使，说了难听的话，对方平静的感慨其实并不带着冒犯之意，可我却这么尖锐，我心里感到一丝抱歉。

    通过贬低别人能够确立自己的优越地位，在人群中，人偶尔总是对崇高抱有一丝期待和敬畏，所以不自觉有时候也会追求这样的优越感。

    我抿嘴不言，不好意思将这样隐秘又卑劣的心思摊开在我哥面前。

    我哥似是看出了我的犹豫，继续缓缓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认知上的局限不是么，如果今天我们谈及油画、谈及西班牙语，你也可能会在一句不经意的感慨中暴露自己的无知，在你对信息的掌握不够全面时，你的认知与真实情况有所偏差在所难免，如果你对面的人因此对你进行嘲讽，你会觉得舒服吗？”

    我垂下了头，觉得我哥说得对。

    “而且，他只是在这一领域的了解逊色于你，不代表他这个人的认知水平一定比你差，可能他是一个机械专业学生，可能对围棋有所造诣，那么一旦换了主场，他是否也可以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把你置于‘无知’之地呢？”

    我点了点头，这个小众的爱好，确实不那么家喻户晓，换句话说，每个人的圈子不同，我可能会在挑选汉服时弄错朝代和款式，但当我置于不了解的场域之时，我并不希望有人因为恰好在这方面了解的比我多就贬低于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或许我确实过激了。

    人享受优越的过程，因此这种优越感往往会在不经意间从语言中流出，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清晰地意识到。

    但我哥却能够敏锐地察觉这隐秘蚕食人们言行的劣根共性，使其浮上意识的表面，看见它、然后压抑并克制它。

    而他也将如此教化我，让我能够不断修正自己的行为，将阴暗面挖出，然后甩掉。

    因而，那天的电影，除了其本身表达传递的茶人思想之外，我还学到了另外看似不起眼，实际很重要的一课——克服高傲、摒弃优越、拥抱平和。

    而今日情状，那位梳着麻花辫的同学，像极了那天的我，没人教她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足之处，我也不好插言，但我心中暗自有些庆幸，因为那日我哥教我，从那以后我便不再让优越侵袭，作出伤人之语。

    我哥高尚的品德从他的谆谆教诲中延续到了我身上，我从没有如此确定，他的一些话，早已融入我的骨血，刻骨铭心。

    而今后的每一天，我都将带着他的教导，去面对我的人生。

    我永远无法将他从我的骨血中割舍，他留下的痕迹，如呼吸，伴随着我的每一瞬言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想哭。

    哪怕我如此拼命地想要忘记他，可我做不到，他的身影、他身上干燥的香气、他温和的嗓音和平静的语调，像那年春天不小心闯进我鼻腔中的一缕桃花香，时至今日，仍然搅扰着我的梦魂。

    他现在好吗？工作还忙不忙？有时间去约会吗？他和何沐走到了哪一步？什么时候会结婚？

    时间过了这么久，有些关于它的细节我已经有些模糊了，我记得他的耳垂下面有一颗小痣，是在左边还是右边？何沐和他接吻的时候看到那颗痣，会不会感觉到性感，于是伸手抚摸揉捏？

    这些念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驱使着我去探索答案，也勾起了我的胆怯，这么长时间刻意的遗忘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大片大片的思念洪水般冒了出来，濡湿我的眼眶和鼻腔。

    我只能躲到咖啡店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扇巴掌。

    你真没用，这点情绪都克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