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在烛火的哔剥声中,程令仪汹涌的怒意即将喷薄而出,却又被她死死按捺在胸腔之内,不许在面上显露半分。

    一时甚至未曾深思,一贯行事周密的徐渊容为何要在这时向她袒露自己的野望。

    倒不怕她再次搅和去了。

    怒意里她一扬手,招呼卫观南越过满地玉屑来与她同坐。而后从桌案上拾起一块桃花糕,同卫观南分食。

    甜津津的桃花香在口中弥散开来,却腻得有些过了头,着实让人糟心得很。

    不防程令仪这般举动,卫观南一时睁大了眼,下意识望向身旁的程令仪。而程令仪却并未看他,而是凝上嘉月的眸。

    她开口仍是一贯的平稳,甚至还因口中甜腻,嗓音里添上三分娇:

    “那便替我去好生谢一谢他们主子,谢他来贺我同将军,新婚燕尔。”

    徐渊容既嘱咐云和记将那桃花糕送到她跟前,那么在未曾收到她的反馈之前,那仆从必不敢先行离去。

    而程令仪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好借机将自个儿的话传到徐渊容那头去。更在三言两语间,便给这一碟桃花糕定了性。

    新婚贺礼。

    待嘉月恭领了命下去,外头婢女才敢入内收拾这一地狼籍。

    婢女的手脚麻利得很,很快便将满地玉屑扫净,换上一套崭新的茶具,甚至还乖觉地将那一盘桃花糕撤了下去。

    待室内重归寂静,程令仪将头埋在卫观南的肩上,声音有些闷:“没影响你正常处理公务罢?这一通事弄的。”

    卫观南抚上她乌黑柔顺的发,微颤的指尖泄露出他心底的不平静。他竭力缓下如鼓的心跳:“他们知道我今儿个要同你归宁,分过来的公文大都清简。”

    程令仪在他肩颈处无意识地蹭上一蹭,从唇间溢出一声冷哼,却不是对眼前人,而是那搅乱他俩氛围的不速之客:

    “他当真是好本事。”

    “单凭一碟不打眼的桃花糕,便能搅乱一池静水。”

    这是程令仪头回在卫观南跟前提起徐渊容。

    卫观南不好甜食,舌间那点甜腻至今未曾彻底消散在他的舌尖,使得他通身不自在。

    他既不情愿程令仪在二人独处时提及旁人,却着实想听一听程令仪是如何看待徐渊容的。

    原先他打马过街时,就听过街头巷尾高谈阔论平宁郡主和太子何等般配:青梅竹马、情意甚笃。

    彼时这二人遥若天边日月,卫观南驱马远去时,也不曾料到自个儿会卷入这两人的牵扯之中。

    市井传闻里多颂太子光风霁月翩翩君子,如今瞧来却大为不同。所谓的青梅竹马情意甚笃,大抵也不尽然。

    卫观南虽仅窥得冰山一角,却也能猜出:程令仪同徐渊容,必然不是青梅竹马那般简单。

    他们之间,必然有更深的牵扯。

    方才他同程令仪道,该不该知道的,他相信她的判断。

    这确是他方才所想。

    可这一时,这些话却如凌空一掌劈在他的面上。

    于程令仪的事上,他或许从来都算不得光明磊落。

    纵使程令仪认为当下他不应当知道这些,他还是发了疯一般地想知道。

    而这一回,程令仪却并未如往常一般,自顾自说下去,而是轻轻环住卫观南的腰,还在他的肩上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这般姿势下,卫观南瞧不见她的面容,无法从中推测出程令仪当下的情绪。

    虽说平日里程令仪也不是情绪外显的人,他也难以从程令仪唇角噙着那一抹笑中看出她深层的心思。

    然而现今什么都瞧不见,他还是不免有些心慌,不自觉将怀中人揽得更紧些。

    夫妻相处不似疆场征伐,他或许永远也没法子同程令仪一般从容自若。

    见程令仪并没有讲下去的意思,卫观南斟酌着开口试探:

    “但大抵也就止于这一碟桃花糕。”

    话音刚落,他便觉察到肩颈处传来的颤动,而后是一道稍有些喑哑的女音:“你当真以为,我们的太子殿下,是一个如何循规蹈矩的人么…?”

    “你应当明白,”程令仪抬头望他。她说得不快,却并不犹疑,“所谓的礼法道义,并不是来束缚他的,而是助他成事的工具。”

    “有人满口礼法道义,并不是因为他们心存敬畏,而是把礼法道义当作武器,从而实现他的目的。”

    “而对于他徐渊容而言,他虽非满口礼法的道德君子,却着实对此不算敬畏。”

    于他如此,于她兴许亦然。

    他试图强夺臣妻,而她逼婚卫观南。

    程令仪在此刻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她和徐渊容其实是一类人。

    一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卫观南先是一愣,继而头皮发麻,脱口道:“他当真不怕言官的口诛笔伐?”

    他徐渊容还当真想过强夺臣妻不成?

    程令仪抬手抚上卫观南的面颊,心里头想着徐渊容对皇帝下手的事情,竭力压下心底躁意。

    “成王败寇的道理自古皆有,倒也非他一家之言。不过是做得漂不漂亮罢了,”程令仪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她叹气的次数似乎格外多,“况且,你真当他出淤泥而不染么?”

    等到皇帝悄无声息地病逝,徐渊容便可顺理成章地登基。非但不会有言官来对他口诛笔伐,还能高坐龙椅之上接受万民朝贺。

    程令仪对徐渊容的手腕并不怀疑。

    皇帝缠绵病榻多时,太子在尚书令的辅佐下代监国事。他若想在皇城里头做些什么手脚,不说易如反掌,却也不算什么难事。

    至于徐渊容如今送来这一碟桃花糕,是在向她及程家展示自己的实力,也是在迫使他们上他的船。

    恩威并施。

    当真学得好一手帝王之道。

    愈是想,程令仪的心里便愈是冰寒。

    但他也未免太心急些。

    总不是嫌这储君之位太稳当。

    众人皆知皇帝日薄西山,将江山交到徐渊容手里头不过是早晚的事。

    纵使皇帝不肯放权,纵使其他皇子蠢蠢欲动,但仍难以撼动徐渊容的储君之位。他仅需再谦恭作态上一段时间,便可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何必兵行险招至此。

    除非,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非得赶在现在做不可。

    再晚些,他便会与皇位失之交臂。

    可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紧迫至此,以至于不顾纲常伦理、恣意妄为至此?

    程令仪不明白。

    而卫观南却丝毫不知程令仪的思虑,他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呼吸,紧紧凝住程令仪,迫切地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由于情绪上头,问得有些不明不白:

    “他如此,那你呢?”

    他徐渊容图谋不轨,那你程令仪呢,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你也想和他携手,弃我而去么?

    倘若单是徐渊容一人试图强/取豪/夺,他卫观南还能坚持着攥紧程令仪的手。但倘若程令仪要同徐渊容双向奔赴,他到底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等事情来。

    心底的情绪翻涌起来,使他迫不得已想起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问题:皎若天边月的平宁郡主,当初到底是为何肯下嫁于他?

    更何况,这还是平宁郡主亲自去向皇帝请赐的婚事。

    程令仪的眉梢微微蹙起,显然并不太明白他话中意味。

    她起初以为,卫观南是在问她,徐渊容对皇帝下手一事她是否知情。可转念一想,卫观南不似她同徐渊容那般熟稔,大抵猜不出这一层。

    她牵动嘴角,开了个不算玩笑的玩笑:“我一介弱女子,大抵不至于劳动言官屈尊纡贵,在朝会上特地对我口诛笔伐。”

    “至于坊间的风言风语,我自有办法压下去,”程令仪轻描淡写道,“就算压不下去,也不过是作一两日的谈资罢了。”

    昔日她舍太子不嫁,反请皇帝赐婚于她和卫观南,便已然成了贵女圈里的谈资。纵她不常出门去,也能听上一嘴。

    毕竟谁不爱瞧明月坠落云端的热闹呢。

    围在程令仪身旁伺候的小丫头们大都愤愤不满,反倒是程令仪自个儿不过付之一笑,单命人将那些个过分中伤她名誉的闲话压了下去。

    若以为如此她便能任人随意踩上一脚,那便错了。

    程令仪回望向卫观南,蓦地一笑:“他不是出淤泥而不染,我也从来都算不得磊落。”

    “所以我想要的东西,也一定会拿到手。”

    卫观南的心随着她的言语起起沉沉,却始终未能落到实处。

    他怕程令仪从他的眸中看出他的情意,以至于让他输得太难堪,却又不舍得挪开目光。他将声音放得很轻,仿佛稍重些便会吓跑枝头的惊鸟:

    “那么和我成婚,是你想要的么?”

    “卫观南,”

    程令仪难得郑而重之地唤他的名字,仿佛在这一刻,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人,“我不会受人胁迫嫁给我自己不愿嫁之人。”

    “所以,是。”

    她生怕卫观南没听清,还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嗓音如同羽毛一般落在卫观南耳内,挠得他心痒痒的。

    “和你成婚是我想要的。”

    “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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