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对上那双不掺丝毫作伪的清亮眼眸,卫观南不由有一瞬失神,继而下意识垂下眼帘,生怕被程令仪察觉到自己眼底的复杂,因而也错过了程令仪难得一见的羞赧。

    程令仪不是爱向别人剖白心思的性格,也没什么人值得她去剖白,是以能说出这一番话,对她自个儿而言也算是一个极大的突破。

    她对于隐藏心思驾轻就熟,却不善于袒露自我。在权势倾轧的宫阙里,袒露自我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交托软肋。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步,却不料得到了对方的下意识回避,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情绪。

    但在下一瞬,有什么温热且柔软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额间花钿上。

    原是卫观南俯身近前,在她额间隔着金箔轻轻印下一吻。

    金箔冰凉,吻却灼热,以致那金箔都在那吻里急剧升温起来,变得烫得骇人,甚至连她的耳朵都因此染上热意。

    卫观南鼻息间的粗重呼吸打在她额上,密密麻麻的痒意翻涌起来,带动她指尖的微颤。

    程令仪张了张嘴,喉间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让她罕见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数息后,她阖上眼睛,沉沦在枕边人汹涌而来的情绪中,还在对方的背脊上轻轻拍下几记,以示安抚。

    而卫观南则如应激一般,将她的腰箍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

    他原先想继续问下去,问她为何心甘情愿,问她和徐渊容的纠葛,让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露于阳光之下,好让误会解除、隔阂不再。

    可话到嘴边,卫观南却如何也问不出口。

    这不仅仅是由于他临场情怯,也不仅仅是由于他许下尊重她的判断的诺言,而是他在那一瞬蓦然意识到:

    言语是太苍白也太无力的东西了。

    每每她不过三言两语,甚至并未刻意来撩拨他,他便已经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什么都顾不得。

    譬如这回,她不过一句简单的“心甘情愿”,他便已经溺在她的情海里,心甘情愿缴械称臣。

    可一旦情/潮褪去,他又下意识纠结起程令仪的用心,然后千方百计地试探于她,近乎偏执地让她证明对自己的爱意,试图借此拼凑出他们夫妻情浓的幻境。

    然而,是他卫观南先入为主的给她打上“小骗子”的标签,是他卫观南一次又一次产生自我怀疑,凭什么去逼迫她来剖白,凭什么要她来一次次的自证。

    况且,他明知道程令仪不可能对他一见钟情,下嫁于他也不可能是出于简单的情爱,他明知道黯淡如他配不上皎皎明月,

    所以也就不必让程令仪煞费苦心准备说辞,来陪他演绎一曲缠绵悱恻的深情戏码。

    但即使微弱如萤火,也希翼比肩日月。

    卫观南将头埋在程令仪的肩头,注意着不敢用力。他挺阔的背脊微微塌下,埋首的模样好似一只大型犬科动物。

    少女身上的馨香钻入他的鼻尖。或许因为这个姿势不好发声,卫观南的声音听起来同样有些闷,却莫名格外勾人。他攥上程令仪的衣袖,话音因三分央意添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世间糕点那么多,别再用桃花糕,好不好?”

    “腻得很。”

    他更想说,世间男儿这般多,放弃徐渊容,好不好?

    然后,能不能看一看在身后的他。

    猝不及防闻见这句,程令仪哑然失笑。

    原先的那一点恼意不知在何时已然消失殆尽,空余一点好笑。她的心在此时软化成一滩水,允道:

    “好。”

    卫观南轻轻应上一声,而后又道:“明儿个尝尝豌豆黄,好不好?我亲手做给你。”

    程令仪依旧耐心地应他:“好。都应你。”

    卫观南抬头望她,少女的眉目里是肉眼可见的舒展,而不是平日里惯见的客套温和。

    他看得有些痴,一时竟盼着时光能停留在此刻。

    他又笑自己痴,却忍不住有些贪心:要是程令仪可以每天多喜欢他一点该多好,一点点就好。

    程令仪愈加好笑,在他眼前挥一挥手,试图将他换回来。

    案上香烛仍在燃着,夜风一吹,烛火就荡漾起来。不知是谁将蜡烛吹灭,而后帘子在一片不见底的黑里放了下来。

    屋外明月羞得躲进云层后头,徒留点点繁星缀在夜幕里。

    一夜安眠。

    ----

    破晓之际,几声鸟鸣啼破春日寂静。

    程令仪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的时候,榻边已凉,枕边人已晨起多时。卫观南一贯作息规律,又有晨起练武的习惯。在这些时日的相处里,程令仪已习以为常。

    她一壁由嘉月服侍着盥洗,一壁随口问道:“卫观南这会儿在府里不在?若是在,不妨请他过来陪我用朝食。”

    嘉月从丫头们手里接过教温水浸过的巾栉,随后递至程令仪顺手的位置。她眉眼里掺了笑,提醒道:

    “原先将军是在婚假里头,所以平日里还算清闲,现下当是上朝去了,约莫着待会下朝便能回来了。”

    卫观南虽得封衡阳侯,奈何他府里侍候的人大都喊将军喊惯了,一时称呼换不过来,卫观南自个儿又不甚在意这些细节,也都由着他们喊,久而久之也便不改了。

    是以府里人单在外人面前喊“侯爷”,私下里还是喊“将军”的多。再后来,跟着程令仪过来的嘉月他们,也都一起唤起“将军”来。

    “是我记岔了,原想着还有几日,”程令仪接过嘉月递来的巾栉拭手,又往窗外瞧上两眼,对嘉月吩咐道,“今儿个天公作美,去命他们备下马车,我待会儿要去清茗阁小坐一会儿。”

    听她这般吩咐,嘉月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立刻动作起来,而是滞在原地,略有些犹疑地唤她:“郡主……”

    “难得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程令仪朝她安抚一笑,话中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意味,“去罢。”

    嘉月见无转圜余地,躬身一礼,往外头去了。

    待程令仪收拾齐整,一样样朝食便如流水一般呈了上来。个个皆是模样精巧做工精细,甚至可忝颜称上一句艺术品,足见底下人的用心。

    程令仪执著夹上一个水晶虾饺,放进口中漫不经心地咀嚼着。

    滑嫩弹翘,味道上是一贯的挑不出错来,她却总觉着有些没意思,不禁想起昨儿个卫观南提及的豌豆黄来,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正在此时,嘉月从外头进来,行至她身侧道:“郡主,一切都备好了。”

    程令仪略一颔首,草草用上几口便停著不食。她本就食量不大,再加上今儿个的食欲也不算好,乃至她一餐用完,案上还有几道未曾被动过。

    她扫过桌案上琳琅满目的膳食,同身侧围绕着侍候的婢女们道:“剩下这些,你们自去分了罢。”

    程令仪连同卫观南都不是苛待手下人的主,能在主院里侍候的仆婢一应待遇也都不差,饮食上也精细,却远不及呈到程令仪跟前的这些。

    所以这也算对她们的特殊恩遇。

    婢女们拿捏着分寸,既要表现出对主子的感激,又不许喜形于色得意忘形,不过却没有人表露出受宠若惊的惶畏。

    程令仪吩咐完便不再看婢女们的形容,而是径直向外行去。

    在门口候着的马车并非她往日里惯乘的那辆,而是换了不带徽标、也更为低调的一辆,不过也能从马车的细节处瞧出主人非富即贵,以免让旁人冲撞。

    程令仪搭着嘉月的手乘上马车。待她坐稳,马车便往清茗阁行去。

    马车行得稳,又少颠簸,是以程令仪可以留心窗外景色。

    京城街巷里繁华依旧,耳畔依稀可闻见商贩的热络叫卖声,让她不自觉松弛下来。

    不过教皇帝这一病,皇城里的氛围怕是要更为凝滞了。

    马车停在一间茶楼前。程令仪掀帘下车时,恰见“清茗阁”三个烫金大字书在门匾之上。

    清茗阁同福荣楼一般,坐落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取得便是“闹中取静”的雅致。不过教程令仪瞧来,倒更像是那些个俗人的附庸风雅。

    程令仪同跟着的嘉月都带着帏帽,却并不招人瞩目。

    京中女子个性各异,家里头也不曾拘着她们不许外出,是以出现在外头的女子有带着帏帽的、也有不带的,京里人见惯了,并不会对此指指点点。

    先前程令仪同卫观南去福荣楼用膳时,就不曾带着帏帽。但这回即使她带着帏帽遮掩面容,仍有掌柜的第一时间迎上前来,亲自将她引上三楼。

    待行到三楼最里间的一间房间前,那掌柜躬身向她行一记标准的宫廷礼节,继而识趣地退下去。

    程令仪甫一推开门,就撞进一双幽深似海的眸子里。她毫不意外,低睫一笑迈步入内,只是笑里没什么温度。嘉月在她身后阖上门,而后留在门外为他们守门。

    屋内装饰并不追求奢华,反而更近于“大道至简”。墙上的那副画作被关门时带动的那阵风微微吹起,清浅的竹香混杂着茗香钻入鼻尖,当真是风雅得很。

    座中人着一身月白常服,见她过来则搁下手中书卷。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抬手示意桌上那一碟桃花糕,徐道:

    “孤后来想着,新婚贺礼,需得亲自呈上才见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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