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徐莺还没睡觉,高中生嘛,一两点睡是常态。
她不停地写作业,不停地动笔,不停地、不停地……但是她没有找到出口。她写完最后的英语卷子,又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错误就停下手中的笔。
她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一连半分钟,她没有眨过一次眼睛,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顺着流到了耳朵里。她也没有抹眼泪,只是任由眼泪留下,炙热的痕迹让她的疼痛加剧。眼泪越流越急,她终于没忍住眨眼睛。
好疼啊。
真的好疼啊。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像一只幼鸟。
“我身上好痛啊,天花板太亮了……”可是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开的台灯,天花板不亮呀。
“真的好痛啊,好痛好痛。”
她捂住眼睛,剧烈地喘气。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她没有死。她还活着,但是她的爸爸妈妈死了。
“小喜,你开心吗?”温柔的爸爸半蹲着和她说话。
“开心!”
“幺妹,今天在学校都做了些什么呢?”她的妈妈接过她的书包,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
“老师教我们做了手工,我做的是一朵蘑菇,老师说我做得很漂亮!”
“哇,那真是太棒了。”
往事找到疼痛的缝隙,钻进她的脑袋里,加剧了她的疼痛。
可是,为什么是她呢?为什么?
徐莺甩头,将自己脑子里冲动的想法都扔出去。
她走到飘窗前,跪在上面,望着外面连片璀璨的霓虹灯,绚丽光彩,夜晚的平洲即便是在黑夜中也没有被完全吞噬,它没有被吃掉,但是它没有灵魂。
徐莺拿出笔记本,她没有写日期和天气,只是极为随意地翻到一页,然后写下:世界是无垠的天空和广阔的大海,还有我们的灵魂。
她还想继续写下去,可是又不知道写些什么,遂放下手中的笔。
她凝视着自己写下的字。
她的眼神怎么会那样悲伤?她为什么一直流泪?
她又掏出笔,在后面写上:被吃掉了,都被吃掉了。
最后一笔落下,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尖锐的笔尖将纸页划穿,黑色的笔墨像疤痕一样蔓延,无法消除,她毫不停歇地划破笔记本,最后她将手里的笔记本往地上一扔,她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便跪在地上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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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倩是徐莺的妈妈,她怀孕了,她很高兴。
徐莺问自己:孕育生命会让人高兴,对吗?
原本只对徐莺才露出的温和慈爱的笑容,如今也会对着她未出世的孩子。
每每徐莺从房间里出来,总是看见母亲在客厅织毛衣和围巾——明明它还没出生。
但是已经夺走了只属于她的爱,她躲在暗处,观察着母亲,她没有愤怒,更多的是害怕,她害怕自己会失去所有。父亲去世了,母亲便是她的所有。
徐莺从一开始的无措到后面慢慢接受,无人知晓她在深夜中辗转难眠。
她告诉自己,只要妈妈高兴就好。你看,妈妈很开心。新的生命会让妈妈走出痛苦的,你不知道吗?你应该体谅妈妈,难道不是吗?你不是爱她吗?那就接受呀。
她又问自己:妈妈以后还会爱我吗?
会,她会永远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你呢?你会永远爱她吗?
会。
徐莺注意到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身体也变得笨重,这在十几岁的徐莺看来是非常难受的,她不希望妈妈这么难受——如果没有它就好了。
如果没有它,妈妈就不会干呕,吃不下饭;
如果没有它,妈妈就不会总是抽筋;
如果没有它,妈妈就不会手脚浮肿,连鞋子都不能好好穿;也不会频繁地去上卫生间。
更不会因为疲倦而和她减少交流……
但是徐莺是个善良的人,她从来都不会主动伤害别人,她告诉自己,等妈妈把小宝贝生下来就好了,她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当它出生以后,它总是彻夜啼哭,总是要吃奶,总是将妈妈的注意力都抓走,这才是出生后的真相。
在张倩还怀着孕时,徐莺就幻想过,以后妈妈住院生小宝宝去了,绝大多数时候她就只能靠自己了,妈妈有她自己的生活。
她明明才十四岁,却能想到这么多,真是神奇。
徐莺以前听说过流产,但是她还小,不懂那么多,她觉得流产是小概率事件。她怎么也没想到,妈妈会流产。
张倩是高龄产妇,身体条件又不太好,当初她就知道自身存在流产的风险,但她还是想把孩子生下来。
母性太过于伟大,却也沉重。当她成为母亲的一霎那,她好像就能抵御世间所有的伤害。她似乎忘记了失败会带给她怎样的创痛,她那么伟大,对自己却那么自私。母性真复杂。
张倩流产后,便总是哭泣,总是抱怨。这是很正常的反应,这无可厚非。她当然需要发泄,她当然可以这样做。
所以徐莺就应该承受她所有的负面情绪,对吗?
她光是学习就已经精疲力尽,还要接受来自母亲的痛苦。
“你应该有一个弟弟,或者是一个妹妹……”
“真的太可惜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永远都会记住。”
“我可能活不长了……”
“这些不是你能管的。”
“你们小孩子懂什么?”
“你不晓得。”
“你之前说是妹妹,对吗?”
“如果它出生了,你会喜欢它吗?”
“…………”
“…………”
闭嘴!都闭嘴!别说了!别说了!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说这些?我好痛苦,我求你别说了!我要死掉了!
“它是弟弟还是妹妹?”
闭嘴!
“可惜买的这些衣服它没机会穿上了……”
闭嘴!
“你会喜欢它吗?”
不喜欢!
啊啊啊啊啊————求你了,别说了!
其实该死的不是它,是我,我才应该去死。
我是垃圾,对吗?
我是婊子。
我是没人要的狗。
我是雨天的积水是冬日的积雪。
我好疼啊,我的身上好疼啊。我的心脏在哪里?我好疼啊——你既然只喜欢它,那你就杀了我吧。
你应该也会希望有人给它陪葬,对吗?
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为什么呢?为什么在那样残忍的责骂之后,仅仅只是半天或者是一个小时,你就能假装、若无其事地和我说话?
可我过不去,我真的觉得我被刀杀死了。
好想吃甜品。
我发烧了,头晕。但是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为什么总是说同样的话?
是我让你怀孕的吗?
窗外的阳光太过于刺眼,今天的我会死吗?
外面好吵。
你在打麻将吗?
今天是阴天。
今天的雨很大,我的裤子和鞋子都湿了。
你生病了。
很严重。
你哭了。
是因为我吗?
医生说时间不多了。
白布再次出现了。
人的医生是白色的,无论是葬礼还是婚礼;又或者说是红色的,无论是葬礼还是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