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深夜，姚家屯村的招待所，沈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是之前看到的罗倩的样子。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沈榕翻个身，没想理会，但外面的人不死心，一直在敲。沈榕无奈，只得起来开门。
门外，林谨聿一脸生无可恋的站在那儿。
“大半夜不睡觉，你要干嘛？”沈榕没好气。
“求收留！分我个床，或者施舍个地铺也行啊！”林谨聿可怜巴巴的。
“你自己的房间呢？”
沈榕正说着，走廊里传来一阵震天响的鼾声。
“……就在我隔壁。”林谨聿哭丧个脸，“这房子什么隔音你也清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沈榕侧身把林谨聿让了进来，“旁边那床给你睡。”
两人各自躺在床上，却都没能入睡。
沈榕看着天花板发呆，林谨聿侧身看向她。
“你……没事儿吧？”林谨聿有点担心沈榕的状态。
“什么事儿？”沈榕的声音有些硬邦邦的。
“那三个女孩儿遗体的状态……我一老爷们儿都觉得没法接受，你……还好？”
林谨聿等了一会，沈榕都没说话，“睡着了？”
“没有。”沈榕依旧不愿意多说话。
“那是，恶心到了？”
“没有。”沈榕回答的声音不是很自然，听上去有些哽咽酸涩。
林谨聿皱了皱眉，“你……不是哭了吧？”
“说了没有！睡觉！”沈榕恶狠狠地说完，翻了身，背对着林谨聿，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声音闷闷的说话。“想听实话吗？”
林谨聿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沈榕的后背。
“你说我，美剧里面什么样的尸体没看过啊，都能吃着饭看完的。”沈榕的声音悠悠传来，“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假的终究是假的，就是做得再真实、再恶心，也永远会告诉自己那是道具，远远不是今天这种直面真实来得冲击。”
沈榕从床上坐起来，有些语无伦次。
“我进去，看见罗倩，看见另外两个姑娘……里面民警跟我说，她们被挖出来的时候，还是砌在水泥里的，后来民警又找设备把水泥豁开。你知道，看见罗倩她们的那一瞬间，愤怒完全压过了生理上的恶心。这得多丧心病狂，才能这么祸害人家姑娘的尸体，他们的儿子是亲生，人家的闺女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吗？”
林谨聿听着沈榕近乎于发泄的话，没插嘴，走到她床边坐下，伸手，将沈榕拉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出来舒服点了吗？”
沈榕靠在林谨聿怀里，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有时候真的觉得我们就是马后炮，事情发生了，过来走个流程，即使能帮委托人索赔，还不是每次都能赢。律师，说着好像多了不起的职业，实际上屁都不是。”
“先不说律师从法律的角度去防患未然，就你说的事发后采取的种种措施，换个角度想想，我们也是很多人触底反弹的希望，不是吗？”林谨聿试图开解沈榕，“你总把自己代入到委托人的情绪里，不累吗？跳出来，高屋建瓴的去处理一个案子，你能好过不少。我们当律师的，冷眼旁观是最理想的工作状态，太跟委托人共情，时间长了肯定要出篓子的。”
沈榕听了林谨聿的“歪理”，一把把他推开。
林谨聿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
“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沈榕什么悲春伤秋的情绪都被林谨聿打断了，冷眼看着他坐在地上龇牙咧嘴。
“我腰，疼！折腾一大天，赶紧睡吧，明天还有的忙呢！”林谨聿站起来，揉了揉腰。
龙城人民医院，明肃过来看袁蕾，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正在帮她削苹果。
“明律师，谢谢你过来看我，耽误你工作了吧？”袁蕾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明肃把苹果递给袁蕾，“反正沈律出差，我手头也没什么可忙的。对了，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靠着输液吸氧勉强活着。我是不抱希望能等到肺移植的那天了。”袁蕾对自己的病情没什么念想。
“别这么说……你家里人呢？今天没看见他们。”
“不只今天，他们本来来得就少。想让他们关心我，比活着等到肺移植的希望还渺茫。”袁蕾嗤笑出声。
明肃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蕾笑笑，从枕头下面拿出文件袋，“明律师，请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收好。”
明肃结过文件袋，“这是？”
“我的身份证原件，集体户口卡的原件，定期存款的银行卡。我问过大夫了，开死亡证明用得着。我知道，等我走的那天，你们做遗嘱执行，做遗体捐献会有些麻烦，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给您减少些麻烦。”
明肃露出些悲伤的神色，“你……想的太远了。”
袁蕾摇头，“不是想得远，我只是看开了。”
姚家屯村卫生所办公室，沈榕、林谨聿和卓晖正在和民警核对手续。
“好了，你在这签字，然后就没问题了。”民警将一份材料递给他们。
“好。”沈榕在认领材料上签字的时候，卫生所的刘医生跌跌撞撞的闯进来。
“不好了！”刘医生一脸惊怒。
与此同时，村委会，村支书晏明正在办公，一名村民急急走了进来。
“晏书记，可大事不好了！”
晏明抬头，“叔，你慢点儿，出什么事儿了？”
“柱子他们那几家，把人家民警和过来认领的律师给围了。”
晏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围了？前两天民警同志过来找那些遗体的时候，不是都跟他们说得好好的吗？他们也认了是自己的不对，怎么还围人？”
“嗨呀，谁说不是呢！”村民也觉得这些人是有点无法无天了。
“不行，我得过去看看去，别让他们闹出什么事儿来！”晏明匆匆冲出了办公室。
村卫生所办公室，沈榕几人听了刘医生说被村民围了，面面相觑。
还是沈榕先反应过来，“他们居然还敢来围我们？”
沈榕简直被气死了，说完就要往外冲，被林谨聿和卓晖一边一个给拦住了。
“沈律师，你先别冲动。”王队长也跟着劝道。
“不是我冲动，咱们怎么也得出去，不能就这么和他们耗着吧？”沈榕有点着急。
“在基层工作得讲究方式方法。我去跟他们沟通沟通。”王队长说着，转身出了卫生所。
卓晖恍然，“我就说么，昨天风平浪静得都让人怀疑真实性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们呢。”
“这话怎么说？”林谨聿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工作，一时有些稀奇。
“我常年跟这个阶层打交道，倒也算了解他们。那几个姑娘的遗体是他们花了钱买的，有的人家可能都是倾家荡产，怎么能让我们轻易就认领回去。”卓晖不吝给林谨聿科普。
“买卖尸体是犯法的，刑法！”沈榕依然很生气。
卓晖点头，但并不认同沈榕的说法，“对他们来说，就是给早逝的儿子说门亲。”
他们说话的时候，王队长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沟通得如何？”林谨聿看看王队长，觉得并不如何。
王队长一脸晦气，“别提了！不吵不闹，就往那一站，你说什么人家根本不搭理。”
沈榕：“那怎么办？耗着？谁耗得起？”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喇叭放大的声音，“乡亲们，你们听我说！”
林谨聿被声音吓了一跳，“这谁啊？”
王队长率先反应过来，“啊，晏明来了！”
“谁？”林谨聿疑惑，怎么又蹦出来个陌生的人名。
王队长解释，“晏明，他们村支书，大学生村官，在这干了快两年了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晏明在外面拿喇叭动员的声音传进来。
“大家有任何问题，可以去村委会反映、沟通，不要在这里影响民警同志办公！之前开会，也说了，我们要讲文明、树新风……”
沈榕听着晏明声嘶力竭的声音，于心不忍。“走走走，出去看看去。咱们这些老油条缩在这儿，让人家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顶在外面算怎么回事？”
村卫生所小院，沈榕他们出来的时候，晏明正站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拎着喇叭给围了他们的村民做工作。
“乡亲们，阴婚，本来就是迷信的、封建的落后思想，我们要予以摒弃！更何况，这些姑娘的尸体，还是被偷出来的！”
听了晏明的话，一个村民表示不忿，“晏书记，我们又不是偷的，那是花钱买的。”
众村民随即附和，“就是！就是！”
晏明锲而不舍，拿着大喇叭继续喊，“没有买卖，就没有偷盗！偷盗、买卖遗体，那都是违法犯罪行为！”
任凭晏明怎么说，围堵的村民们依然一脸木然。
沈榕实在看不下去了，抢过晏明的喇叭。“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的这种行为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
沈榕说话的时候，林谨聿、卓晖和王队长都是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沈榕也知道自己说这玩意没啥作用，但是又实在不忍心就让晏明在那声嘶力竭的干嚎。她回头看看林谨聿，又看看王队长，硬着头皮接着说。
“看见了没，警察就在这儿呢，要是我们报警的话，你们得被行政拘留！”
沈榕的话突然给了晏明灵感，他冲上去，就着沈榕的手对着喇叭大喊。“还得罚款！”
村民们听说要罚款，立刻做鸟兽散。
剩下沈榕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林谨聿上前一把握住晏明的手，“还是村支书有办法啊！”
“哪里哪里，我就是比较了解他们的心态，挣点钱不容易，所以怕罚款。”晏明也是一脑门冷汗。
“等这事完了，我们回去一定给你写感谢信，寄锦旗！”林谨聿这一趟算是长见识了。
晏明：“这可不敢当。”
“当得当得，这次可真是谢谢你了！”
村民们被晏明“罚款”的说法忽悠住，沈榕、林谨聿和卓晖得以将罗倩和另外两个女孩的遗体带走火化。
庆林县医院门口，沈榕将罗倩的骨灰交给罗伟，“你妹妹的骨灰，带回去好好安葬吧。”
罗伟接过骨灰盒，“谢谢沈律师。”
“客气了，我分内的事儿。你爸妈的情况如何？”
“受了刺激。老爷子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老太太有些轻微脑梗，得在医院再观察几天。”罗伟整个人都稳重了不少。
“让他们好好休养，律所还有事儿，我急着回去，就不上去看他们了。”
“好好，你去忙。”
沈榕和罗伟交代完，林谨聿上前一步，“罗先生。”
“你来干什么？看我们家笑话吗？”罗伟一见林谨聿，什么稳重都忘了，还抱着罗倩的骨灰盒就要不管不顾冲上去揍人，被沈榕一把拦住。
沈榕：“他是来赔偿的，不能揍！”
“抱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招人嫌了。”林谨聿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什么抱歉的情绪。
“你还知道自己招人嫌啊？”罗伟横眉冷对，
林谨聿讪讪的的摸摸鼻子，从包里拿出几页纸，“这是院方对于事件拟的赔偿方案，沈律师也已经看过了，你拿回去看看，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如果能够接受，就签字，我们走赔偿程序。”
“我不接受呢?”罗伟态度强硬。
“罗先生，你还是好好看看，这是院方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好、更优厚的方案。现在这个方案里面，遗体被盗的赔偿，由此事引发的一切事务性费用，你父母本次的医疗费用和精神损失费都涵盖在里面。如果你们不接受，可能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双方拖着互相扯皮，损失的是你们自己；要么你们诉讼赔偿，但恕我直言，即便对簿公堂，这份协议里的内容，也是你能获取的最大限度赔偿。”林谨聿和罗伟讲道理。
“别在那儿自说自话，谁稀罕你们那两个钱！”
沈榕终于看不下去了，“收收你的狗脾气，少犯中二。不稀罕赔偿，你家里有矿啊？”
“我……我生气！”罗伟感觉自己如果接受了赔偿，就好像和新安医院妥协了一样，那既对不起死后都不得安生的妹妹，也对不起现在还躺在病房里的父母。
沈榕才不管他的中二想法，从林谨聿手里拽过赔偿协议，糊进罗伟手里。“好好看！”
林谨聿和沈榕回到招待所，收拾各自的行李，准备离开姚家屯回龙城。
林谨聿正收拾着自己那琳琅满目的洗簌用品，走廊里骤然响起沈榕凄厉的叫喊声，吓得他差点没把手里的须后水扔出去。
“聿聿、聿聿、林谨聿！你快过来！快点啊！！！”沈榕惨叫不断。
林谨聿叹了口气，把须后水扔进行李箱，顺手抽了两张纸巾，就转身向门外走，“这毛病，怕是这辈子也治不好了！”
沈榕怕虫子，打小就怕，而且看见这种生物就要歇斯底里。
在林谨聿的记忆里，他们最离谱的一次还是他们大二、大三的时候。
当时是个盛夏，林谨聿坐在咖啡馆的卡座，一边等沈榕过来，一边心不在焉的翻着手里的法学书。
没一会儿，咖啡馆门口的铃铛哗啦啦响起，沈榕推门走了进来。
她穿了一身长衣长裤，手上还戴手套，拎着遮阳伞，头上还戴着户外运动的帽子，从头到脚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和周围其他人的清凉的衣着完全不在一个次元。
沈榕进门后，看到了朝她挥手的林谨聿，就直接走过去，落座。
林谨聿上下打量了沈榕好几眼，“我记得你对紫外线不过敏。”
沈榕浑身散发着别扭的气场，外加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对，我只是对这个季节过敏。”
“至于吗？”每次见她这样，林谨聿都觉得过于夸张了。
沈榕打了个哆嗦，呼噜呼噜胳膊上竖起来的汗毛。
“至于！我就说不来，你偏让我来。这种时候出趟门，你知道我得做多少次心理建设，拿出多大的勇气？我们辅导员都开了假条，批我这段时间可以不用出门上课。”
“梁教授的讲座，下刀子也得去听啊，这次错过了，你指不定念叨到什么时候呢！我叫你出来，不也是为了你好吗？喝点什么？要不给你点杯冰咖啡压压惊？”
沈榕摇摇头，还是没什么精神，“来杯姜茶，让我驱驱心里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