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罗刹

    “所以,船上要有人压船才行。”胜金把亮晶晶的眼神递给他。

    陈赢指着自己道:“我?”

    “是啊,你熟悉水性,不仅能干,还有威望,你压船坐镇最合适。娘,你也坐船,享享清福。阿雪,你们这边也派人跟在船上。老弱妇孺都上船,水运省力、安全,剩下的人走陆路,一是骡子马匹不好上船,二是沿途有个照应。”

    所有人都懂胜金没有出口的最重要原因,不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中,虽有种种牵制,但万一王家就是得了失心疯,非要拉一船人陪葬,他们必须保证足够的威慑。

    “都听你安排。”杨晓雪代表杨家势力表态。

    杨雄、杨虎对视一眼,杨虎开口道:“小人骑术比兄长略好一些,请命跟着旅帅走陆路。”

    “小人定会护卫好老夫人。”杨雄也跟着表态。

    “船上,听我母亲和阿雪吩咐,水战你们没有经验,最好不要打起来。我母亲能拉来这样一直船队,阿雪能在动乱之夜中保全大家,诸位也要相信她们的头脑。”胜金再一次敲打他们。现在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女人,女人只是男人裤腰带上的财产。

    杨雄、杨虎兄弟起身恭敬行礼,口称不敢。

    “这些都是后话了,我们来说一说取货的事情吧。”胜金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豆腐块的丝绢,展开放在桌上。嗯,有点儿小,寒酸了。

    “这是……粮仓地图?”韩叔猛得凑到桌前,仔细观看。

    大约是他语气里不可置信太明显,胜金也心虚地笑笑:“那啥,随便看看,随便看看。我知道消息才多久,这几天又忙,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胜金努力为自己挽尊,韩叔却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咳咳,来,听我指挥。”胜金从舱壁上取下一根鸡毛掸子,自己握着毛刷,拿竿柄当教鞭。

    “我们要取的这座粮仓是范家私库,守在这里的人都是范家的远亲族人。现在正当建功立业的时候,能打善战的几乎都奔着功劳去了。留守的包含杂役在内,只有二十人左右。去年冬天没下两场雪,开春更是一滴雨都没有,粮仓外的护城河全干了,我们直接过。”

    “从西仓门入,贴墙走,沿途遇到巡逻的人直接射杀。这边,是看守之人休息的地方,门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进,我和老四带头,老三你居中策应。解决了看守之人,我带人巡逻,老三组织人手搬运,老四看好骡子、马匹。戌时三刻出发,不管能拿多少粮食,天亮之后,准时撤回。”

    “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应下:“明白!”

    “去选人,先休息,闭紧嘴巴,做好准备。”胜金最后叮嘱,让众人各自散去。他还不能休息,他要先问一问母亲。

    古娘子换了一身利落男装,但皮肤太白净、身形太瘦弱,实在不像男子。

    “辛苦娘了。”胜金倒了一杯白水递过去。

    “机遇巧合,我也没想到王家人能这样果断。”乱起之后,胜金就救回来的人中有王家人与古娘子是旧识,不管王家当年如何显赫,作为旁支中的旁支,这支王家已经没落到与工匠、舞姬来往。古娘子受胜金所托,问王家借船,王家本有意投奔族人,苦于没有武力护持,双方一拍即合。

    胜金挽起袖子,从小臂上卸下袖箭小弩递给古娘子:“娘带着防身。”

    “你今晚还要出门,给我作甚。”古娘子连连推拒。

    “娘,拿着吧,我再去找铁锤要就是。”

    “我去找她拿也一样。”

    胜金撒娇,“娘,你就别添乱啦!铁锤晚上要跟着我一起去,让她多睡会儿吧。”

    古娘子柳眉一挑,“好啊,过河拆桥忒快!老娘屁股都没坐热呢!你就嫌弃起来。”

    “不敢,不敢。”胜金拱手作揖,连连赔罪,才把这茬儿混过去。

    送亲娘去休息了,胜金往甲板上去,一路都是向自己问好的人,胜金不断点头回礼,遇到一两个情况特殊的,还要停下来关照两句。别小瞧两句话的功夫,看那些人从例行问好到受宠若惊,再到两眼泪光的转变,人心就这样默默朝胜金的方向偏移。

    看,旅帅记得我,他和我一样也是苦出身,他最为我们着想。

    终于站在船头,胜金长出一口气,放任自己面无表情,好累。上辈子没出社会的时候,他很羡慕那些走路带风、随身携带笔记本、随时随地开启办公模式的精英,等自己当了社畜才发现,人生最美好的是清闲。

    春风料峭,吹得衣袂飘飞,杨笑雪安静站过来,没有说话。

    “什么事?”

    “无事,借你身旁站一站,吹吹河风。”

    胜金转头继续看河面,杨笑雪不愿打扰他,他却有话要说:“还记得去年,我们计划在节度使跟前露脸吗?”

    “嗯。”

    “当时我进帐拜见,节度使随手指了个丫鬟打杀,以此试探我的胆气。我虽自如应对,却过不了心里的坎,想办法给那个丫鬟找生机。后来我去探望托她,被打了十板子,躺在床上养伤。她很感谢我,谢我给她带的财物。她的小姐妹也谢我,说没有我仗义出手,她活不下来。”

    “那时候,我心里有条绳,上头刻着绝不主动出手,绝不连累无辜。我以为我能一直守住底线,可是,我马上就要去侵夺粮仓啦,别人的粮仓。”

    胜金看着奔腾不息的河水,自古以来,它都这样奔流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当时为小丫鬟求情,你也冒着得罪节度使、功亏一篑的风险。粮仓是别人的,那是范家从公库截留的,谁又比谁更正义呢?”杨笑雪语气平静,在战乱的冲击下,她没有太多激昂的情绪,“把你的绳子往后退一退,不然,它会是你上吊的白绫。”

    胜金偏头看她,说着这种诅咒的话,杨笑雪依旧是平静的,嘴角甚至还有微微笑意。

    “你比我看得清楚。”胜金赞叹。

    “你聪明能干,却太心软。以前看书,说君子欺之以方,我不信。有本事的人不会让人欺负,见着你我才明白,外人不欺负他,他自己心里折磨自己,早晚欺负死自己。”

    “我可不是君子。”胜金嘟囔,“行啦,我要去睡一觉,晚上还有事儿呢。劳烦你帮着老二,把事情梳理清楚。”

    “分内事,不说劳烦。”杨笑雪应下,看着胜金走远。人如果不合群,总引人注目,杨夫人的不合群令人厌恶,胜金的不合群令人惋惜,可他若总有一天变得与旁人一样,是不是就不是他了?

    杨笑雪哂笑,果然日子过好了,人就矫情,性命旦夕之间的人,还考虑这些有的没的。

    杨笑雪去找陈赢,他虽也跟着奔波,却精神充沛与王家交涉,杨家也有女眷,杨笑雪出面与女眷打交道,安抚慌乱、镇定精神,看着胜金这边队伍里有妇孺老弱,王家人更放心——这不是一支吃人的队伍。

    忙到深夜,沾枕头就睡,忽听外面有响动,杨笑雪突然弹起,问:“是胜金回来了吗?”

    玉珠和她住在一个舱房,拉开帘子道:“回来了。”

    杨笑雪披上外袍往外跑,她没拆头发、解衣裳,等着他呢。

    天还蒙蒙亮,比之前计划的回来得早些。码头上有人连绵不绝搬运着麻布口袋,像灰色大地上不起眼的黑色蚂蚁。

    杨笑雪进了舱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谁受伤了?”

    “大哥伤了胳膊,都怪我,不该贪功。”周荣恨恨击掌,“该死的小贼,装死偷袭。”

    “小伤,不值一提。”胜金摆摆手,“大家都准备好,天亮之后,立刻拔锚启程。”

    “外头人仿佛多了起来……”杨笑雪不确定问道。

    周荣看胜金正在裹伤,不愿他多费神,解释道:“我们回城时,遇上老金他们。一村子人都被杀了,从地窖、灶头、水井里捡了几个没死的孩子,都一起带来的。他们跪在地上哭,说没有活路。大哥心软,都给收下了。”

    周荣脸色十分不好,照他想法,这些人不该收!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道理还是胜金教他的,可胜金却不执行。

    “他们行伍经验丰富,正好给我们一船年轻人紧紧缰绳,那几个幸存的孩子也一并带上船,他们跟着走陆路就是。”胜金放下包好的左臂,“请王世叔来,我们说一说行船的事情吧。”

    王世叔见这么多粮食上船,对胜金的态度更显慎重,这次带着自己的长子过来。

    “贤侄有所不知,行船都有老把式掌舵,小老儿也是不插手的。再说,空口说来,没坐过船的人也想不出什么样儿。”听说胜金要详细了解一路水文,何处停靠、如何补给之类,这些都是王家的立身之本。沿途许多私港,没有熟人带着,根本不让靠近。王世叔如此推辞,不愿让胜金知道太多。

    胜金还没说话,韩叔已经不干了,都是叔叔辈的,胜金以往对他多恭敬啊,现在他也得给胜金找回场子。

    韩叔对书楼一扬下巴,书楼抱着一卷卷轴,哗得一声在长桌上展开。

    “空口说自然不行,对着图说吧。”

    王世叔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凑上前双手颤巍巍举在绢图上,不敢下手碰一碰:“这是安州水文图?”

    “汉水水文图。”韩叔捋着清须淡定纠正,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

    “正好,王世叔且为我讲一讲,也让我开开眼界。”

    “正好……正好……”王世叔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心想,不是你开眼界,是我开眼界啊。他们一家几代经营,只秘藏了一卷自己摸索出的私人航运图,这绢图却一看就是官造!

    王世叔深觉这胜金恐怕背后有人,一介舞姬之子,怎么可能如此才干卓绝,读书、武艺还能往天赋高,在节度使府偷学来解释,可这舆图,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的。可他不仅能看懂舆图,还对沿途城市侃侃而谈。王世叔觉得那些流言也有几分真,搞不好这胜金当真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

    对啊,他现在都没有姓,胜金、胜金的叫着,恐怕正等着用这批粮食做认祖归宗的敲门砖,登堂入室、焚香祭祖,才会被赐姓。

    那么,真的是自己运气好才遇到有人愿意护送吗?会不会自家的状况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之前以为这一趟自家占便宜,该多多索要好处,如今自己都上了贼船,还能讲条件吗?

    王世叔越想越怕,自己吓自己,再看一眼胜金俊美的容貌,只觉这是玉面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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