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恩哥，你咋来了。”小猴子从石头上跳下来，扯扯自己的坎肩，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招工怎么样了？”赵念恩温和问道。

    “这要去问统计的人啊，来问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小猴子正嘟嘟囔囔，接收到赵念恩递过来的眼神，立刻改了口风：“人挺多的，和前些天相比，明显增多了。应该是最近农闲，愿意出来找活干的人多了。”

    “也是孝感名声慢慢传到外头去了，才这么多百姓敢来。”赵念恩苦口婆心道，“让你到这招工第一站来，就是磨练你跳脱的性子。你在这里干了这么久，若是能把见闻写成文章，我给你好好改改送上去，旅帅肯定要亲自批阅的。你得了方向，朝着旅帅指的方向走，前程还会差吗？”

    “又写文章，哥，你是我亲哥……”

    “你是我祖宗！”赵念恩低低呵斥一声，“才过多久好日子，皮又痒了。以前咱们想读书都没地方去，现在有这天大的机缘，压着你读书你还不乐意。”

    小猴子回想一下，多久呢？离他们攻占下孝感县城，也不过半年而已。谁能想到，半年的变化堪称翻天覆地。旅帅入主之后，给百姓分田，收拾了县中几家阳奉阴违的大户，以小猴子的见识，故事里的青天大老爷也就如此了。可旅帅后手一个接一个，把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砖窑、瓦窑最先建起来，南平王修宫殿，点名要孝感的砖瓦。一下子出了名，附近的武昌节度使、奉化节度使都纷纷有下人前来采买。孝感又建了码头、县城和各类工坊，变化一天比一天快。为啥在大路上会有个四不像的门头杵着，因为那是原本计划修城墙的地方，后来发现来孝感的人越来越多，真把城墙按原计划修起来，人根本住不下。

    旅帅决定不休城郭，孝感现在繁华成这样，小猴子时常私底下操心，要是有人眼红这样的繁华，引兵来攻可怎么好？

    “想什么呢？”赵念恩给小猴子脑壳一个毛栗子，听到小猴子的担忧，笑道：“旅帅比你英明百倍，他老人家能想不到？你安安心心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些自有旅帅操心。”

    赵念恩凑近，悄声道：“周县尉昨晚才带兵回军营。”

    小猴子眼睛一亮，他们又占下新地盘了吗？小猴子想问，赵念恩却在唇边竖起食指，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赵念恩看着，小猴子对外乡人的态度也和气许多，把一些可说可不说的窍门都一一告知了，让得知穿坎肩的都是官府老爷时，受宠若惊，把他当成一景，新来的人都要去他那里瞧新鲜。

    鲁七站在人群外围瞧够了热闹，老牛终究没能挤进那一堆人里去，遗憾地摇着头回来，“唉，那就是砖瓦窑的总管赵大人，听说是县令老爷亲手教养长大的，一身的本事。砖瓦窑原本是合在一处的，在这位赵大人手上，短短半年，就开了两个分窑，厉害啊，真厉害。”

    “我们就去这位赵大人手下听用吗？”鲁七好奇垫着脚，再看一眼那紫坎肩。

    “想得美，你们这样的新人去了，先从和泥开始，哪里见得到大人！”

    “老哥哥说的是，怪不得我出门的时候，喜鹊落在屋檐下直冲我叫呢，就应在老哥哥身上了。你看我们这外乡人，站在这大路上，缩手缩脚的，不体面。求老哥哥帮帮忙，带我们一带。我们都去砖瓦窑，看人家瞧不瞧得上我们。”

    老牛围着他们啰嗦半天，就等这句话呢，立即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十二个。”鲁七回答的声音和老牛的声音重合起来，鲁七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老哥哥厉害，一打眼就瞧出来拉！”

    老牛笑的更高兴了，“若没点儿本事，怎么敢出来闯荡呢？你们且跟着我，我带你们往砖瓦窑去，一路上再给你们讲讲规矩。在孝感，最重要都是听话、懂规矩。”

    “是，是，拿这么高的工钱，该听东家的。”

    老牛带着众人绕过招工处那片人群，往北一拐，走上另一条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走、两旁还有三尺宽的路供行人走。

    “咱们现在走的是孝感修的第一条砖马路，看到上面的凹痕没有，车轮卡在里面，跑起来快得很，拉那么重的砖瓦，都不会把路面压烂。当初修的时候，还有人说没必要修这么宽，现在看看，都修窄了！”

    “待会儿咱们到了砖瓦窑大门，先要喝一份大锅汤，别怕，那是好东西，专门预防瘟疫的汤药。砖瓦窑人多，四面八方来的，你是我介绍去的，肯定没问题，可不是人人都像咱们这样讲良心，万一有人身上带病，喝了这汤药不得病，这是护着自个儿呢！”

    “进窑厂了，第一重要的是听话，师父让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偷奸耍滑；第二重要的是要讲卫生，卫生知道不？就是爱干净，进去之后，先洗澡、洗衣裳，收拾干净了才去上工。若是头上长虱子的，还要领药水来洗。大家睡的是大通铺，一个人长虱子，一个屋里的人都染上。这可是要扣分的，嗯，就是分这个东西，到了月底要比的，分高的能领鸡蛋，还能吃肉。”

    老牛一路上滔滔不绝地讲，把鲁七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只隔一条河的孝感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每个名词都让他们陌生，这还是他们出生、成长的水乡吗？

    以前他家也是阔过的，跟着阿耶出门见识过，汉阳那样的大城自然雄伟，令他到现在都不能忘怀。可城里人的生活也在他的想像之中，怎么这默默无闻的孝感，突然就变了模样呢？

    鲁七正沉浸在回忆中，突然被一阵吵嚷声惊动，他紧张的左右张望，生怕出事。

    老牛却兴奋起来，跳起来看，兴冲冲道：“你们赶上大热闹啦！官府给种田能手发奖励去了，走，走，看热闹去！”

    “哎，哎，不是要送我们去砖瓦窑吗？老哥哥，老牛哥，老牛！”

    “走，走，你们也跟着走，砖瓦窑又不会长腿跑了，这样的热闹，你看在心里，回去也有个谈资，不算白出门一回。”老牛的力气，当真是牛都拉不回来，拽着鲁七的胳膊就把人给拉走了。其他同乡也不敢落单，赶紧跟上去。

    他们从铺砖的大路上拐下来，到了一条五尺多宽的土路上，路边的杂草都被割得干干净净，显见是早知道官府的人要来，特意打扫过的。

    老牛他们跟着人群，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鲁七仔细看去，院墙低矮，泥胚房子，屋顶还是茅草，最最普通不过的庄户人家，实在不像是能受官府表彰的大户模样。

    幸而，老牛、鲁七都有一把子力气，左挤右挤居然他俩挤到前头来了。

    只见一个发须灰白的老嘎公，笑容满面地站在院子里迎接。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努力打扮过了，可一身麻衣还是有些皱巴，黝黑的面色在众人围观下不自然抽动着，两手贴着下裤，正不自觉紧张揉搓，怎么看，这也不是个能上高台盘的体面人。

    这时，一个穿宽袍大袖带冠的大人出现了，满脸笑容地朝老嘎公说话。鲁七听不懂官话，赶忙拉着老牛问：“说什么呢？”

    “大人说夏家老嘎公地种的好，今年秋收，他家亩产比别人家多两升。官府表彰他能干，特意送了一刀肉、一匹布来奖励他，哟哟，还有一块花头巾——老掉牙的嘎公，带什么花头巾啊！”

    鲁七的眼睛却在肥肉上打转，自己竖起三根手指比划一下，那肥肉有三指厚，真是一块好肉啊！

    这家送完了，这为带冠的大人又要往下一家去，左手拎着肉、右手抱着布的老嘎公送出门还远远看着，泪珠子在沟壑纵横的脸上乱淌，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

    老牛还要跟着去看第二家、第三家，鲁七已经拉着人往大路上去，“老哥哥，快些，咱们先去砖瓦窑看看，这热闹已经看过了，每家都一样。实在不行，等把我们送到了，你再来看嘛！”

    “你知道什么，这热闹我也头回见，不多看几家，回去说嘴都没人搭理。”

    “哎，哎，老哥哥，我给你一人抽一文辛苦钱，十二个钱呢！等我们结了工钱就给你，先带我们去嘛。我鲁七作保，你可放心不？”鲁七看来官府发的那块大肥肉，对一路来半信半疑的官府又信了两分，只想赶紧去砖瓦窑把活计定死了，看外头乌泱乌泱的人，去迟了就没他们的份儿啦！

    老牛一听这话，立刻不挣扎了，笑道：“哎！好兄弟，我这也不是冲钱，咱们实在亲戚，自家兄弟，出门在我可不就得互相帮衬吗？这话咱都放在心里，别说，谁都别说。”

    鲁七只以为他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赚同乡钱，不义气，因此点头应下，在老牛的帮助下顺利找到的砖瓦窑。

    砖瓦窑只管找人的地方都是青砖大瓦房，里头穿马甲的人也本地话、周围土话、官话都会，第一句就是：“官府招工，不收介绍钱、带路钱、人头钱，啥钱都不收。被骗了的出门左拐，挂两支筷子打叉幡子的屋子，和里头人说，约好发工钱再给的不用给，有人强抢马上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