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乃吴国都城，名胜古迹不计其数，走在街上能看到贵胄园林飞出的屋檐、角楼，难得来江都一趟，怎么能不畅快游览一番。

    胜金兴致勃勃去找周荣，却被告知周荣已经被徐家子弟约走城外赛马，转折回去找杨笑雪，也被告知她今日一早就出门了，不在驿馆中。

    胜金挠头，他昨晚好像是说过各自休息，过几天再回孝感。行吧，胜金也不觉扫兴，背上小挎包，作为头回到江都的土包子，出门看热闹去了。

    从最有名气的小吃街走过，右手捧着荷叶装的炸鱼，左手拿着竹筒盛的饮子，胜金兴致勃勃在江都街头乱逛，走到十字路口闻到一股甜香，赶紧顺着方向过去，一阵米糕的甜香顺着空气传来。冬天就是要吃甜食啊！胜金兴致勃勃过去，正好在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雪，你怎么在这儿？”胜金惊讶问道。

    杨笑雪看了一眼糕点铺，眼神都在骂他没话找话，在糕点铺不买糕点，难道来听说书吗？

    胜金哎呀一声，“阿雪，我发现你最近脾气有些大哦~”

    杨笑雪是没他这么厚的脸皮，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能问一句，已经用尽她必胜勇气，没有得到回应，她这辈子不会问第二次。自尊的人都要强，向人示弱，让她觉得羞耻。

    “没有的事，我要回去探望父母，来买糕点。”

    “这样啊，只买糕点够吗？我们还带了些夏布过来，江都的丝绸也很有名……好吧，当然是你决定。”胜金还要再说，但看杨笑雪的表情，立刻改了口风。

    杨笑雪提溜着一包用荷叶包好的点心往城西的方向走，胜金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杨笑雪问：“你要和我一起回去？”

    “如果不行，我就不去。”胜金猜测杨笑雪的家境应该不好，作为陪嫁滕妾，她甚至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

    杨笑雪看他一眼，“走吧。”

    两人越走越偏，房子越来越矮小，已经出了城区，来到城郊的村子里。村里孩子看到两个穿着光鲜亮丽的人，围在一旁看热闹。

    坐在路旁石头上晒太阳的老阿公看到两人走进，起身笑问：“两位贵人找哪家？小老儿是杨家村里正，愿为贵人指路。”

    这村子挨着都城，村中人也有见识，不会看到一个穿绫罗绸缎的人就战战兢兢。

    杨笑雪用方言问：“杨老三家在哪里？”

    “从这边过去，穿过小路，就到了，我为贵人带路吧。”里正走在前面，看杨笑雪和气，笑着攀谈：“贵人找杨老三何事？老三可是咱们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

    “他女儿拖我来看看。”杨笑雪随口答道。

    “哦，哦——”里正拖长语调，终于想起：“老三有个女儿被卖进城里，听说做了大户人家的侍女。”

    “嗯。”杨笑雪不想多说，脚下步伐更快。没走多久，杨笑雪就到了一座泥巴墙茅草顶的院子跟前，透过竹片扎成的篱笆，能看到院子西边中了几垄蔬菜，东边围成一个鸡圈，里面有母鸡咯咯的叫声，鸡粪的臭味远远传来。

    里正站在院门口大声喊，里头的人大声应答，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屋门口，看到里正，立刻小跑着过来：“大伯，您怎么来了。”

    整个杨家村都是同族，里正这大伯也不是亲大伯。里正笑着指了指站在一边的青年男女，笑道：“你家女儿托人来看你。”

    “里面请，里面请。”杨老三赶忙把人往院子里带，高声喊道：“浑家，有贵客，快出来。”

    一个灰色布巾包头的中年女人从帘子后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明显是贵人的一男一女，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问。

    杨老三和胜金搭话，胜金不答，只拿眼睛去看杨笑雪。

    杨笑雪问：“不知你家可有一个女儿在前驾部员外郎杨家作侍女？”

    “是，是，小人的三女儿，正是去杨员外郎家中作了侍女，贵人有何吩咐？可是小人那不争气的女儿犯了错？”杨老三问这句纯属谦辞，他心里知道一个侍女犯错直接打死就算了，犯不着找上生父母。

    “不是，我机缘巧合，认识了你家三女儿，受她所托，来看望二老。不知你们家中还有何人？”

    “哦哦，小人家中还有一儿一女，小儿去村塾读书，小女，快，快，把五丫叫出来！”杨老三着急得叫人。

    “我听说他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怎么……”杨笑雪皱起眉头，自言自语，“是不是找错了。”

    “没错，没错。”杨老三赶紧迎合，但不知怎么开口，里正帮着描补：“我这三侄儿家里穷困，四个女儿都养不活送人啦，也是给她们找个饭折。”

    “原来如此。”杨笑雪微微勾起唇角，“杨姑娘在府上很受看中，员外郎之女被选和亲，远嫁安州节度使。杨姑娘随嫁安州，遇上战乱，不幸殒命。我受她身前所托，来家中报信。她的尸骨，葬在安州，可要我留个地址。”

    “不用了，不用了，那么远，我们知道就是了，多谢贵人告知。”杨老三搓搓手，迫不及待问道：“那丫头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没有。”看着杨老三失望的表情，杨笑雪补充，“杨氏女和亲有功，被封公主迎回国都，随嫁侍女去了的，也赏一份烧埋银子。这是她的那一份——”

    杨笑雪刚刚递出，杨老三一把抢过，迫不及待拉开荷包的系带，发现里面是两个小小的银元宝，高兴得喜不自胜，不住地感谢杨笑雪，直夸她仁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我这里还有一份糕点，给这个小妹妹吧，她是你第五女？”

    “是，是，这是小五。”杨娘子狠狠在小丫头背上拍了一下，把人拍得一个踉跄，杨娘子恨她这上不得高台盘的模样，又狠狠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快问好。”

    “姐姐……”

    “作死！快问贵人好！”杨娘子又给小丫头一巴掌。

    杨笑雪宽容一笑，“罢了，小孩子不懂事。既然是杨姑娘的妹妹，这包点心就给她吃吧。”杨笑雪把点心递给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出了杨家院子。

    身后，杨娘子小声嘀咕：“那贵人长得俊俏，和老三倒有些挂相……”

    “要死啊你，那是贵人，怎么可能和那短命鬼像，赶紧的，把银子收起来，留给大宝娶媳妇用！”杨老三压低声音的训斥远远传来。

    杨笑雪走得飞快，走过村口那棵大柳树，才察觉出疲累，放慢脚步。

    “那就是我生身父母。”杨笑雪苦笑，“那就是我生身父母，我母亲连着生了三个女儿，祖父母不容，分家的时候，分给我父亲的家产很少，为此，我父亲常年打骂母亲，怪她不争气。分家后第二年，我和弟弟出生，龙凤胎，家里终于有了儿子，我沾龙凤胎的光，平安活下来，没被溺死在尿痛里。”

    “我大姐被卖给邻村一个老鳏夫，在灾年换了一袋粮食，保家里人不被饿死；二姐、三姐被卖给行商，换了家里的房子，等到弟弟要读书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也要被卖了。我从小聪明，躲在村塾墙根底下偷听，学了一些字，进城卖菜的时候听说前驾部员外郎杨家女儿要从族中挑选陪嫁滕妾，有一户人家和前驾部员外郎不合，被刁难选了他家女儿。同是杨家，他家却是疼爱女儿的，我上门自荐，替他家女儿做陪嫁。家中得了一笔卖身钱，只以为我是去做侍女。”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杨氏宗女，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女儿，只是一个穷苦农户早早卖掉的赔钱货，他们卑贱的女儿死在战乱中了。”杨笑雪吸吸鼻子，“你看，我就是这样恶毒的女人，刚才我甚至舍不得把那包糕点送出去，我知道送到小五手里，她也吃不到。我走的时候，他们明明答应不卖小四，我的卖身钱足够家里过十年好日子了。要不是编不出像样的理由，我连那份烧埋银子也不想给。”

    杨笑雪越说越快，逻辑不清，语无伦次。

    胜金拍拍她的头，在四下无人的小道上，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恶毒，你很好。恭喜你，跳出泥潭，重获新生。”

    杨笑雪一直昂着的下巴终于放下，眼泪夺眶而出，她赶忙去擦，她不想这样狼狈的，她不愿自己卑微的身份被人知道，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泥潭里爬出的臭虫。

    可现在，杨笑雪突然就忍不住了，任由胜金握住自己都手，哭得身体颤抖，泪水打湿衣襟。

    胜金扶杨笑雪去路边简陋的茅草亭坐下，任她狠狠发泄，自己背过身去，不看她狼狈的样子。

    杨笑雪狠狠大哭一场，终于发泄了心中苦闷，那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终于为人所知，心里也松了口气。人是需要倾诉、需要朋友都，杨笑雪忍不住和胜金说起自己的童年。

    “你真了不起，没有人教，你自己救了自己。”胜金摸摸她的头，男女有别，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安慰，就是摸摸她的头，“你很棒，你比绝大多数人都厉害，旁人要是投生到和你一样的家庭，他们只能浑浑噩噩被人卖掉，或者侥幸长大做一个农妇。”

    “你真了不起，真的。”胜金再次强调。

    杨笑雪破涕为笑，“所以，我当时才不想回江都。”

    杨笑雪主动提起“当时”，胜金终于找到机会解释，“上次我没答应，是因为我以为你是杨氏宗女，当时我还有事情要做，不敢保证给你安稳富裕的生活，我怕你以后后悔，并不是不喜欢你的意思……我也怕啊，我只是父不详的孩子，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地盘财物，让你跟着我受苦，我也舍不得……哎呀，我没有拒绝你……”

    “我的意思是，你愿意重新问我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