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

    无相大师定定看了胜金好一会儿,才低声喟叹:“施主慧眼。”

    “老衲七岁出家淳安智通院,二十岁受戒绍兴开元寺,后至育王寺学律,多涉猎儒家经籍。时,南方兴禅,便南下福州长庆院学佛。尔后,在地藏院得桂琛禅师点化,终得一点体悟。五如今却被施主‘禅教兼重’四字一语道破,施主有此慧根,何不随老衲学佛。”无相大师双手设施,低低念诵佛号:“老衲不才,愿代师收徒,舔为师兄,引施主入门。”

    “以你的慧根,不日就会超过我,日后修得大自在,终将立地成佛。”这句话,无相大师说得斩钉截铁,如同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天。

    杨笑雪歪着头,震惊地望着她,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会被大师批命,留下这样的谶语。

    胜金眉目低垂,恭敬道:“大师谬赞,高人真知灼见熠熠生辉,小子鹦鹉学舌,倒叫大师误会这光芒是我带来的。”

    “高人何在?”

    胜金摇头:“高人不在此世间。”

    阿弥陀佛,还要几百年,后人梳理佛教教宗派别的时候,才会总结出这四个字。再过几百年,寺庙开发成旅游景区,游客才会走马观花记住这四个字。

    “阿弥陀佛……”无相大师再宣佛号,“施主既然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慧根、心性、品德三者俱全,更该入我佛门。”

    胜金摇头失笑:“大师见谅,小子并无出家的意思。”

    “可是还有凡尘未了?”无相大师看向一旁的杨笑雪,口中却道:“出家人,出家人,并非舍弃家室,施主也可先在家做个居士,待到尘缘了断,再参悟佛法不迟。老衲岂能拦着孝敬亲长这样的人伦大礼。”

    “大师,是我不想出家,与旁的没有关系。”胜金摇头,若想出家,什么父母妻儿都能抛之脑后,无相大师如今是齐王的座上宾,这不仅是舍弃凡尘,更是青云直上的好阶梯。

    无相大师也深知自己的地位,见自己再三邀请,胜金都不为所动,心中更不舍他的资质:“是何缘由?施主可否告知老衲。”

    胜金起身,目光在禅室中逡巡,窗外梅树暗送幽香,闻香便知是名品。这个房间看似古朴,可桌椅摆件俱是名贵木料,虽无金玉雕饰,可有比金玉更诱人的权利去装饰它。

    “我不信佛。”胜金平淡的说出这句话。

    “老衲早已猜到。施主在大殿不曾下拜,想来是不信佛的。”无相大师问,“施主信道?”

    “我不信道。”胜金再次否认。

    “阿弥陀佛,施主当真是有大毅力之人,老衲冒昧了。”无相大师先前百般劝阻,如今听胜金平平淡淡两句话,反而放下了,笑问:“施主是否也不信老衲。”

    “大师慈悲,令人望之,新生亲近。”胜金认为,这是一个游走于政治场合的说客必备的和善面孔、和蔼气质。

    无相大师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作为当世高僧,并不因这样的冒犯而发怒,反而笑道:“既然如此,今日老衲为施主诵经,施主可愿?”

    “自然愿意!”胜金还没说话,杨笑雪便道:“大师诵经,可遇而不可求,当然愿意。”

    杨笑雪一张期盼的脸看向胜金,她想听!

    胜金撒然一笑,重新坐回座位:“劳烦大师。”

    无相大师左手持着佛珠,右手吃着铜锤,口中念诵经文,左手转动佛珠,右手敲击铜磬,磬声悠远,在禅室幽幽回荡。

    胜金刚开始还挺直腰板,心里想着不能被这样的心理战术打倒,不能被带入所营造的氛围中。可随着时间推移,防备慢慢卸下,伴随着诵经声、铜磬声,脑海中回想起诸多画面。

    等胜金回过神来的时候,禅室中已经只剩下胜金和杨笑雪两人。

    “大师呢?”胜金左右张望,摸着桌上茶水已经凉透,想来大师已经走了许久。

    “大师说你入定,便先走了。你真入定了吗?看到什么?难道你真与佛有缘?”杨笑雪紧张地看着他。

    “大师的诵经声太催眠了,我听睡着了而已。”

    “那你挺厉害,还能睁着眼睛睡觉。”杨笑雪嘟囔,心中也有些后怕。无相大师再有名,若因自己一时好奇,把夫婿让给佛祖,她也是不愿的。

    胜金怕拍她脑袋:“走吧!”

    两人相携出了禅室,太阳早已不见踪影,空中彤云密布,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胜金去流通处买了油纸伞,两人撑着黄色油纸伞,慢慢走在慌乱躲避雪花的人群中。

    “阿雪,我刚才说梦话了吗?”

    “你又不是真睡着了,怎么可能说梦话。你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那个‘禅’字,大师走了,你都没反应。”

    胜金松口气,叹道:“大师果然是大师,听他诵经,我想起许多事情。”

    “什么事情?能和我说吗?你若是一个人憋的慌,可以和我说。”杨笑雪侧头看着他,眼神坚定。

    “想起节度使的断肢,叛乱那晚,我看到了他被砍断在焦土上的手臂,长长的指甲折断,肥嫩的手掌被鲜血浸透。他的下场凄凉,我觉得不忍心。下一瞬,我又想起倒在节度使府门前的士兵,他们无知无觉被主将填进战场,到死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战,他们的血依旧是红的、热的。若非节度使无能,又岂会有兵士无辜送命。还有路上遇到的百姓,太瘦了,四根芦苇撑着一个脑袋,我有时都担心他们摇头力度太大,会把脑袋晃下来……”

    “做武将朝不保夕,做百姓贱如猪狗,做文臣会好一些吗?不,不会,九公子杀掉孝感县令的时候,没有编造任何理由,借口都不必找,他便杀了一位素有令名的父母官,只因他手上有刀。我为县令平反的时候,各家族长哭得那样伤心,可他们当时的沉默同样震耳欲聋。我理解他们保全自身的难处,却也为这公理不在的世道绝望。”

    “中原四战之地太乱,南方承平日久,会不会好一些?”胜金苦笑摇头,“阿雪,你看着寺庙殿宇,宽阔轩敞,再看看背街小巷缩在墙角的乞丐……今天我们来江都,拜见的事吴国的陛下,明日,陛下是否身首异处,换了齐王殿下称王称帝?杨氏皇族对徐氏一门恩遇有加,皇族也并无明显过失,可事情还是到了这一步。”

    “有时,我就想,这世道,真没救了。”

    杨笑雪握住胜金的手,担忧地望着她:“我知道,所以你不信佛,佛祖也改不了这世道。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在孝感、云梦做得很好,你救了很多人,他们能吃上饱饭,脸上长肉了,不再是芦苇杆。越来越多的人活下来,妇人养好身体,都能怀孕了。”

    “可我本该能救更多人。”胜金喃呢。

    “佛祖都救不了,你何必苛求自己救更多呢?”杨笑雪安慰他。

    “不,阿雪,你不明白,我本可以。”和杨笑雪漫步在这风雪中,胜金缓缓讲起了曾经:“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懂这么多吗?”

    “你说是书里看来的。”

    “如果书里真有这些,怎么只我一个人看到?不对,是书里的,不过不是当世的书里。阿雪,我没和你说过我的来历吧……”

    刮过来的每一股冷风都在叫胜金闭嘴,甩过来的每一个雪粒子都在警告胜金停下,可胜金还是越说越快、越说越多……

    “就是这样。你是除我阿娘之外,第一个知道我来历的人。”

    杨笑雪用胜金不能理解的镇定语气问道:“古娘子被你吓住了吗?”

    “没有,我娘说她早知道我是有来历的,不然不能活下来。”

    杨笑雪轻轻弯起唇角,“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有来历的。佛家不是有宿慧一说吗?你运气比别人好,上辈子的往事没忘掉,这辈子平白比被人多几十年人生阅历,真是幸运。对了,你上辈子活了多少岁,加上这辈子,我该叫你……叔叔?”

    叔叔?!

    什么愁肠百结,什么苦大仇深,都被一声叔叔冲没了,胜金板起脸,恶狠狠道:“明天就启程,回孝感我们就成亲!”

    “哎,哎,我就是玩笑,随口一句,你别当真啊。”

    “成亲!马上成亲!把名分定下来。”

    “走慢点,走慢点,要不你和我说说上辈子的事?你们那时候有皇帝吗?肯定是个盛世吧,不然养不出你这样娇贵的小公子……”

    回到驿馆的时候,胜金嘴角还压不下来。

    “大哥,你回来啦!”周荣笑容满面迎上来。

    “哟,你今儿个回来得早!”

    周荣傻笑:“这不是大哥你不去嘛!徐家又派人来请,咱们一个人都不出,也不给面子。”

    “知道,知道,多交际也好了。对了,你收拾一下,咱们后天启程回孝感。”

    “后天!”周荣大叫起来,在胜金疑惑的目光下,讪讪解释:“大哥,后天启程,咱们就要在路上过年了啊。”

    “早一天走,早一天到家。反正哪里都是客居,有什么分别。放心,我会安排好的,在自家船上过年,岂不比在旁人地盘上受气安逸?”胜金想起杨笑雪,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老三,我有好多想法,只待明年落实。咱们兄弟一起,定能创出一番事业。”

    周荣不自然扯起嘴角,胜金却看不到,自顾自说起回去后的打算。

    一直说到房门前,周荣才拉着胜金的胳膊:“明日,宫中有夜宴,陛下邀我等前去。”

    胜金下意识就要推辞,话没出口,周荣补充:“必须去,你多次不赴徐氏邀约,已经令他们不悦,就去这一次。”

    “哈哈哈,去就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行吧,就当时道别了。”

    “嗯,道别了。”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