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后事

    宫中召见的旨意来的着急又突兀,古玉珠犹豫了一下,还是穿着官服进宫了。

    “玉珠来了,坐吧。”

    听胜金说的第一句话,古玉珠就觉得自己做错了,应该穿常服进宫的。陛下应该是病中思念兄弟姊妹,自己这样一板一眼的,岂不是扫陛下的兴。

    但是,古玉珠没说什么,更没什么情绪显示在脸上,只是快速抬头看了一眼胜金的面色,亲昵熟稔得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大哥这时候叫我进来赏梅的吗?”

    胜金顺着她的视线,透过窗棂,院外的大缸中栽种着造型别致的红梅,这是受文人追捧的红梅盆景。他们认为“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1”为了让梅树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

    摧残健康的梅树,再把病态的梅树吹捧成美德、艺术,以此换钱换名声,不仅自己这样做,还用大肆吹捧,让天下人也这样做。

    胜金心想,自己就处在这样一个以病梅为美的时代,他小心翼翼不让时代浊浪掀翻船只,有时却也无能为力。

    “缸里的梅树再好看,也比不上我们当年在安州荒山上看到的野梅树。你还记得吗?那年,我刚得了节度使青眼,敢拿出一些东西来,我们在荒山找酸果子酿酒,却意外发现了一棵白梅,远远就闻到香气,绕了很远才走到树下,看到一束清凌凌的花。”

    “当然记得,那花儿开得可真好啊。大哥说这样繁密的花结不出好果子,我们折花不仅自己赏了美景,还帮梅树梳枝呢。等第二年夏天,老农果然说,比早些年结得都好。”古玉珠也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如今他们个顶个位高权重,当初艰苦的岁月仿佛也只剩下淡淡的暗香。

    “那花儿,真泼辣啊!”胜金收回视线,对古玉珠道:“要做开在山野的真花,不要让人装进缸里,做个盆景摆设。”

    古玉珠收束心神,起身想要告罪,却被胜金摆手制止。人的经历总是在脸上透出痕迹,古玉珠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只是进门低头又慌张抬头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就看到了她近二十年登高跌落、得而复失的谨慎、窘迫。

    “六妹妹,不要做病梅。”胜金再一次重复。

    “大哥……”古玉珠轻唤一声,泪珠滚滚而下。

    当年,朝廷初立,古玉珠凭借从龙之功,也凭借义妹的身份,一跃而上,成为太常寺卿。太常寺掌礼乐、祭祀,这是给“家里人”的位置。不过五年,堪称女中豪杰的古玉珠嫁给了一位“世家公子”,安心退居内院,相夫教子。

    当年面对众人的劝说,她自信满满,放言:“即便他这世家公子的身份有水分,可疼爱我的心没有水分。再退一万步,我还有师父、大哥和诸位兄长、姐姐呢!”

    故事并不新鲜,男子的真心能保持多久呢?若是古玉珠不曾看过更宏大的世界,她大约也就安心困于浅滩。可她也是跟着辗转行军,亲手筹措粮草,亲自管理民政的人啊。一开始她顾忌着面子不肯告诉兄弟姊妹们,殊不知兄弟姊妹们全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一再容忍那个蠢钝的“驸马”。

    最终,古玉珠忍无可忍,和离归家,重新出仕做官。当年没有陷进去的时候,以为自己潇洒自如,即便被辜负,也是轻松退场,万事不萦于心。真正经历过,才知道你即便知道那是个烂人,可曾经也有过甜蜜依偎,与他孕育血脉,无法撇清。

    古玉珠当然能重新出仕,她是天子义妹,以功封的实权侯爵。但是,官场不上则下,这些年过去,又有什么位置是一直留给你的呢?古玉珠重新回到太常寺,但只担任少卿,一做,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大哥,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悔不该当年不听师父的劝告,选了那等人。我也是看有兄长们这样的好男人,觉得天底下男人都该这样……”

    “倒还成了我的不是?”胜金轻笑。

    “大哥~”古玉珠一词三叹,仿佛回到天真的小时候,“我知道自己本事不大,能走到今天,全靠兄弟姊妹们拉拔,连小七都强过我。我也知道师父让我冠古姓,就是收我做女儿是意思,前朝那些往太后母家的恩惠,都加诸在我头上,可我还是不争气,让你们失望了。”

    胜金拍拍她的头,叹息道:“当初是生气,气你不该招呼不打就辞官,让女子科考备受打击;气你受了委屈不和家里说,宁愿为了面子忍着;更气你这么多年自囚自困,始终不能走出来。咱们当年结拜的时候说过,同进同退,永不背弃。你为什么不多相信我们一些呢?”

    “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玉珠哭的泣不成声,她也后悔,也惋惜,可事情已成定居,她只能后知后觉去弥补。

    胜金重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像撸一只长毛猫那样,轻轻得抚摸。

    “不要怪自己。此时回头望,当年我有好多决定也做错了,可那已经是我当年能做到的最好啦。不要苛责自己。”

    玉珠拉住胜金的手,用他的手当帕子擦脸,吸吸鼻子,“知,知道了。”

    “知错就改的好孩子,能得到奖励。”

    胜金的语气,让玉珠想起才几岁的时候,他们坐在穿堂风呼呼刮的教室里,知错就改的好孩子,能得到一块粘牙的饴糖,那是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味道。

    “你升做太常寺卿吧。”

    “大哥……”玉珠恨自己这脑子,在不该灵光的时候,偏偏反应这样快。

    太常寺掌管礼乐、社稷,太常寺卿的职能很多,其中一条是郊祀告享太庙,岁时朝拜陵。换言之,太常寺卿是最经常去太庙、陵寝祭祀的人。

    “要记得常常来看我啊!”胜金轻声喃呢。

    泪珠再一次无声滚落,玉珠右手放在胸口,努力平复呼吸,左手狠狠掐着自己大大腿,不要哭,不要哭,只是预防而已,又不是真到那个时候了!

    可是,忍不住啊!

    玉珠别看脸,故意用埋怨的语气道:“大哥就知道欺负我,为啥不让二哥干,不让小七干,我没有心肝的吗?我也会伤心的好不好。”

    就像当年,她仗着年纪小,指着胜金责问:为啥不让二哥去烧火,为啥不让小七去搬凳子,凭啥都让我去,我也会累的好不好。

    不知胜金是否也想起当年,他的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玉珠的头顶又呼噜了几把,打发她去探望太后。

    太后当真是长寿之人,她少女时期受了苦,青年时期一直忍耐求生,等胜金长大之后,苦尽甘来,每日只管高卧享乐,日子过得确实快活。

    玉珠到了慈寿宫,太后正在观看歌舞。如今只要是学习音乐舞蹈的人都以在太后跟前献艺为荣。太后是女子,不会有恶心的觊觎目光,外界不会有匪夷所思的揣测,更秒的是太后懂行,知道她们的不易,共情她们的苦楚。女乐舞姬们也铆足了劲儿,想成为李龟年一样青史留名的人物。

    殿中,穿着嫩绿色舞衣的少女们正在翩翩起舞,这一身衣裙衬得少女们鲜嫩得仿佛三月嫩柳,冬日萧瑟风吹不进殿堂,火墙把大殿烘得暖如春。

    太后的头发已经白了,挽着清爽的发髻,上头简简单单插着两根白玉簪子,手上只有一个玉环,这就是全部的装点了。身为胡人,她连耳饰都不佩戴了,每日怎么舒服怎么来。

    “哟,真是稀客啊~”

    玉珠让太后臊了一下,硬着头皮请安,为自己辩解:“外头人说得太难听,我也要脸面,避避风头而已。”

    玉珠退回内宅又重新出山,当真是两头不讨好。受新学教育长大的新一辈女性视她为反面教材,一贯三从四德长大人也看不惯她抛头露面,偏偏她又是多思多虑之人,常被外头风言风语逼得不敢出门。

    太后发出好大一声嗤笑,“哼!管他们去死!”

    “当初皇帝要立前无古人的天子七庙,那群外臣跪在宫门口,逼我说出胜金的生父是谁,硬要抠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追封皇帝。我不答应,漫天流言蜚语,只把我说成人尽可夫的妓/女。哈,说就说呗,他们依旧要跪在妓/女的脚下,听妓/女/的儿子品评他们的才能、品行。”

    “所以师父是师父,我是徒弟啊。”玉珠在心里感慨:师父当真不羁于外物,才是真潇洒。

    “这上头,你倒是真该跟我学学,你大哥在这上头都不如我。”太后拍拍身边座位,胡床很长,坐得下玉珠。

    玉珠走过去,虚虚放了三分之一的屁股上去。太后一拉一按,让她坐实了,指着下头跳舞的人到:“你看中间那个,衣服绿色要浅一点的,我想选她做新春踏歌的领舞,你觉得怎么样?”

    玉珠看了一会儿,才认真回答:“肢体舒展、神态柔和,是师父说过的技巧、神韵双绝的人物,做领舞正好。”

    “眼光没荒废。她名唤费蕊,能歌善舞,能诗善画,是典型的才女。”

    玉珠挑眉,有名有姓,还有识文断字,难道是官宦之家?“不知她父母是谁?”

    “蜀中降臣费允直的孙女,她族中有女子曾为故蜀王后妃。阿赵攻破蜀国之后,众臣皆降,家世败落,他爹如今在城中赁个宅子,与那些战败旧人饮酒谈笑,糟践干净了最后一点银钱,却偏好好养着她。我当年出宫上香,碰上她正要高价卖给行商,顺手捡回来。”

    “还是师父会教人,随手捡的,都能教得这样好。”

    太后给了她手背一下,“这是她自己资质出众,要个个都跟你似的,木头一根,神仙也雕不成玉器。”

    “是是是,我朽木,师父莫恼,我给师父斟茶,大哥嘱咐我……”

    “费蕊当真有灵气,才华横溢,说不定也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太后飞快打断玉珠的话,她不想听,不愿意听,这样就能骗自己,不说就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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