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

    宣宁候姚信刚刚走下垂拱殿外的阶梯,等在拐角栏杆阴影处的礼部马侍郎一个大跨步闪身。

    “马大人,你这是作甚?吓我一跳。”姚信退开两步,身子往后仰,若不是他眼睛好看清了这是同僚,一个反手就要把人按住。这段日子陛下病重,他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的,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

    “侯爷,刚觐见完陛下吧,不知陛下可有透露,储位将如何抉择啊?”马大人一双小眼睛闪着精光,人如其名的一张长长马脸上全是忧虑。

    “何人胆敢泄露禁中语,马大人不要为难我。”姚信摆摆手就要脱身。

    马大人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储位不决、人心不稳、江山不定!侯爷,你是跟着陛下从潜龙一路拼杀到如今的,难道真要看着咱们大黎江山埋下如此祸端吗?我若是那等打探消息想要从中牟利的小人,侯爷只管唾在我脸上。我一片忠心,只为陛下和朝廷,此心,天地可鉴!”

    姚信冷漠得抽出自己的袖子,完全没有被马大人一番慷慨陈词所打动,依照他对马大人的了解,他说的大概率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姚信是孝感出身,和他一样出身的崇信候、德庆候、安康伯以及他们身后一干党羽,已经全数抄家,成年斩首,未成年流放。他一直默默关注着,那些被流放的孩子,也已经全部死绝了。不是他不肯出手相助,也不是有人揣摩上意,流放本身艰苦的条件,足以让这些孩子夭折。

    那些孩子死的时候,有人私底下揣度是因为陛下暗示、默认底下人折磨导致的,但姚信从来不信,他的陛下不是这样的人。陛下为人宽和,是这真吃人的世道,少有的仁君。吃人心肝壮胆的将军、喜好看人被肢解痛苦而死的国主、把大臣聚集起来看自己与妃妾床笫之欢的主上、口角之争就要杀人全家的游侠……太多太多了。说老实话,当初姚信肯一心一意跟着陛下,就是因为他这里赏罚分明。

    迟到一次口头说,迟到两次罚饷银,迟到三次打板子,迟到四次不让干,当年看到衙门是这样的规矩,并且真的这样执行,姚信才知道所谓律法的重要性。他一个学儒的子弟,才能这样推崇法家,才能在如今立国之后跟得上陛下的思路。

    再严苛的法律,也比个人随心所欲的奖惩让百官、百姓安心。

    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姚信把思绪拉回来,对马大人道:“大人的忠心,我是信的,只是陛下自有决断,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能逼迫陛下吗?”

    马大人没被他吓住,“若是陛下肯召我觐见,我自然要把这忠耿之言上禀天听,可惜陛下不召啊。侯爷深受皇恩,又有面圣的殊荣,请代我上禀,实在不行,你在陛下面前提一句,我日日等在外头,只盼陛下召见。”

    姚信看他一眼,为他的固执,也为他的忠心叹息,指点他一条明路:“陛下病重,却非糊涂,军国大事自有考量。”

    “非亲眼见一见陛下不能安心。”马大人十分固执,如今陛下只召见宰辅重臣和结义兄弟姊妹,他根本挤不进去。

    想想马大人的过往,姚信不忍心,再提点了一句:“若有不能决断的,请凤仪宫裁断……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马大人听到这样的提点,脸色更黑了,他怕的不就是这个!

    “侯爷,女主当政,不是吉兆啊!正因如此,我才要面见陛下。”马大人之所以着急面圣,这也是重要原因。陛下当然是好的,就是身边有太多人谄媚阿谀,让后宅妇人窃取了国政,离他尧舜之治的政治理想就越来越远了。“若是重演武周旧事,该当如何?”

    陛下如今有两个儿子,八个孙子,怎么不能挑一个储君,储君资质再差,还有周公辅佐,这才是朝廷该有的法度和气象啊!

    姚信的耐心和善意全部耗尽了,冷淡重新占据他的眼睛,“马大人,下次不要突然走出来吓人了,本候常年征战,一些战场上的反应有时也控制不住,伤了你就不好了。”

    “侯爷,侯爷……”马大人压着嗓子喊人,姚信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姚信啊姚信,你可一定要立场坚定,岂能为了旁人三言两语,就去逼迫陛下!

    姚信的思绪忽远忽近,他想起那年冬日江山寒风,吹得陛下衣袍猎猎作响,周荣叛变,陛下星夜逃脱,站在船头甲板上,骨头是钢/枪一样笔挺,只有衣袍在空中翻飞,他站在那里,就像一面旗帜。

    当年寒风与今日寒风有何不同,姚信脑海中浮现刚刚面圣时候的场景,陛下老了,真的老了,头发花白,黑的少、白的多,老人斑爬上他的面颊,右手伸出的时候会不自主的颤抖,姚信知道,那是当年旧伤又发作了。

    太子的死,给陛下的打击犹如山崩,对他们这些臣属而言,又何尝不是呢?想起太子,姚信也忍不住惋惜,开国君主和实权太子相看两不疑,父子情深,这是多么难得,只有上古的武王姬发一家才有这样的深情了吧?可是,为什么太子薨了呢?为什么啊!

    姚信的思绪从当年太子薨逝漫天纷飞的纸钱中回过神来,眼前也飘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姚信的心里反复想起当年在冬夜寒江之上,陛下问他的话。

    “姚信,此行危险极大,你可能担此重任?”

    “唯死而已!”

    姚信当年是这样回答的,如今他的答案也一样。

    姚信不忍逼迫君上,这就是胜金召见他的原因。

    胜金靠在引枕上,听人一字不差回禀姚信与礼部侍郎的对话,心中无波无澜。挥手让人退下之后,胜金从床头匣子里取出一份圣旨,看过一遍,又放了回去。

    圣旨很长,是胜金亲笔手书,里面的话也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诸君之事悉决于皇后。

    胜金把决定储君是谁的权利,交给皇后,让她来为这个国家挑选继承人。

    再多的,胜金便不能做了。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人人都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候,行百里者半九十,通常在最关键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人人屏息凝神,时间也进入了“相对论”,陛下病重的日子,上到宰辅、下到小吏都同样觉得——好慢啊。

    终于,垂拱殿召见百官的旨意发出,几十名宦官同时出发,从宫城散入内城,早有预料的朝臣们穿戴朝服、整理心绪,最后觐见。仿佛潮水奔涌,又时光重返一般退回,潮起潮落,天地正理,谁也无法逃脱。

    四品以上官员,跪在垂拱殿门外,二品以下官员,跪在殿内,只有那些最亲近的人,能跪在屏风之后,等着皇帝最后的宣召。

    此时,皇帝并没有病恹恹地躺着,他被人扶起来,靠在软绵绵的靠垫上,也依靠着满头白发的老太后。

    “阿娘,你去歇着吧。”胜金小声说,天底下哪儿有让母亲看着儿子死的酷刑,这是要挖她的心肝啊!

    “闭嘴!老娘做事,还要你教。”老太后努力学着当年,像教训幼童一样教训她已经是皇帝的儿子。

    老太后眼光一扫,皇后和重臣之首的陈赢还没到。

    又等了片刻,两人来了,身上还带着烟火气,俗称饭菜味儿。

    “来,尝尝,糯米鸭,刚出锅,热乎乎的。”皇后放下托盘,托盘里有两个盘子,其中一个平铺着一只去骨的鸭子,鸭子底下是竹笋、豌豆、咸肉丁混合着糯米饭。这个菜最下面是脆脆的锅巴、中间是咸香的糯米饭、上层是油润的鸭肉。胜金在孝感落脚之后,杨笑雪给他做的第一道大菜。

    杨笑雪把蚕豆大小的一块糯米鸭夹到他嘴边,胜金嚼了嚼,咽下去,轻声道:“和当年一样好吃。”

    陈赢的托盘也放在旁边,白色的高脚碗里有四块鸡蛋大小的肉墩子,颤巍巍、油亮亮,陈赢用筷子夹出手指头大小的肉喂给他,胜金含在嘴里,一抿就化。

    饭后要吃甜点,杨笑雪端起自己托盘里的另一个百花大瓷盘,上头有四个拳头大小的青团,用小刀分出八分之一左右的量,看着胜金吃下之后舒展的眉眼,杨笑雪也跟着勾起唇角。

    胜金右手在软垫下摸索,推出一个匣子给杨笑雪。

    “阿娘……”

    “嗯,娘在呢。”老太后紧紧握着儿子的手,侧耳倾听他要说什么。

    “阿娘胡旋舞美,折腰舞美,最美的还是琵琶,我好久没听过了。”胜金说起话来气若游丝。

    “嗨,这不简单,娘这就弹给你听,真是孩子话。”老太后一个眼神,身边侍从已经飞快退出殿内,去取琵琶。

    “安州的天真蓝啊,阿雪还是个黄毛丫头,强装大人的样子逗人发笑……阿赢也喜欢装,你最喜欢装腼腆,让厨房大师傅心软,多给你吃饭……老四啊,以前我觉得你不喜欢说话是缺陷,现在看,这是优点……”

    “铁锤,还有人这样叫你的绰号吗……玉珠,你是娘的女儿,以后要孝顺她……小七,我不用嘱咐你,你从来最让人放心……”

    被他点到名的人,脸上都流下泪水,却强自压抑,不愿哭出声来。

    “二宝,你练武的时候要带护腰、护腕,不能伤了身子……三宝,不许在日头下看书,老了眼睛不好的……乘空啊,你鸳鸯失伴,是大胖对不住你。”

    “父皇……父皇泽被万民,儿臣深受恩德,从无怨言。”陈乘空哽咽应答。

    “多照拂他们孤儿寡母……”

    感受到胜金加重的力道,杨笑雪重重点头,“放心,有我呢。”

    “我幼时过得艰难,长大后就想庇护身边人不受磨难,后来发现天下受磋磨的人太多了,我若独善其身,便是做了伥鬼。所以,我想建立一个苦难少一些的国。我不敢走太快,也不敢走太慢,如履薄冰驾着这架马车……这世间的苦难因我少一些了吗?”

    “少了,少了很多。”杨笑雪紧紧握住胜金的手,“今年查天下户口共计八百万户,历经五十年战乱,你定都建国才二十年,天下新生的人口这样多,已经有盛世景象啦。”

    “路还很长,我做的如何,只有天知道。”胜金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轻松地呼出一口气:“现在我要回去啦,去问一问,我做的好不好?”

    大黎太元二十四年,太祖李胜金崩于昌都,享年六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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