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序幕

    帝王山陵崩,天下居丧。

    盛大的丧仪让整个昌都变成的白色的海洋,铺天盖地的纸钱、纷纷扬扬的雪花,甚至连宫中供奉的花卉都是白梅、白茶、白水仙。

    因为没有确立储君,一切事宜皆决于皇后。睿王、誉王两位皇子依长幼而跪,紧接着跪在他们身后的是太子长女李弃疾,尔后才是太子之子李去病。

    哭灵的百官看在眼中,无数的想法在脑子里转。有人揣测皇后有意从东宫子女中选择储君,毕竟帝后对太子的感情之深,众人心知肚明;有人腹诽皇后不知礼法,即便看重东宫,也不该让一孙女立于诸皇孙之首,这岂不是倒反天罡;有人心中惴惴,难道皇后已经在为临朝称制做铺垫,否则即便要按长幼排序,也不一定非要把长孙女排在最前面。

    众生相,莫过如此。

    今日哭灵毕,陈赢撑着地砖艰难站起来,他也老了,虽然是二弟,可他的实际年龄比胜金还要大。陈赢站起,眼前一片黑,不由自主晃了晃。不等宫中侍从来搀,韩书楼快步走上前,一把扶住他。

    “小七啊……”

    韩书楼也是胡子花白的人了,在二哥面前依旧是小七。

    两人摆手挥退试图搀扶的侍从,慢悠悠走在宫道上,天还是这样蓝,晴空万里,无一丝白云。韩书楼有时候都想,老天是从不体谅人间的,否则这样一位功德无量的仁君过世,天地也该降下异象才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是这样,皇帝作为天之子,也应该是这样。所以韩书楼一直觉得:“我还以为,大哥要杀功臣为储君铺路呢!”

    二皇子、三皇子难堪大任,储君在皇孙中选择,而皇孙是不能压服这些骄矜功臣的。韩书楼记性很好,他记得小时候大哥给他们讲的故事,有一位开国雄主,也是看中的太子不行壮年夭亡,为了让皇孙坐稳江山,他掀起大案,株连功臣,试图让皇朝永固。

    “他不是那样的人。”陈赢斩钉截铁回答,从小一起长大,相伴六十年,陈赢完全信任他。

    韩书楼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哦,权利会让人面目全非,我还猜过,他会杀了二王。”

    因为韩书楼已经敏锐得察觉出,大哥有意让杨笑雪摄政,女主摄政,为何不进一步,变成天后登基呢?女皇帝难道是什么新鲜事吗?武则天已经为后来者开辟道路!当初立天子七庙的时候,唐高宗也是被供奉的有功有德君主之一。大哥是个以江山为重的人,难保他不会为了江山稳固,杀掉一切不利因素。

    陈赢狠狠拍了韩书楼的背几下,“小儿无忌,胡说八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陈赢再一次重复,长长的宫道上,只有两人相互搀扶的身影,陈赢趁机与弟弟谈心:“不要把大哥当成历史上那些君主,杀伐狠厉、多疑猜忌,真把自己当成天之子。他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富即安的性子。记得吗?当年我们出走安州,起初并不是为了建立怎样了不起的功业。只是想找一块地盘,经营自己的小日子,等着招安。”

    “他当年去青城山求过道,去崇寿寺求过佛,所求的也不是天降皇位。他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肯妄杀,更何况血脉相连的亲人、相濡以沫的兄弟姊妹?他不是攥着皇位不放的人,若是……若是太子还在,他早就退位作太上皇,满世界撒欢……也不用去得这么早了。”陈赢长长叹息一声,“权力会让人面目全非,但总有人也能坚守初心。举头三尺有神明,世间难道尽是忘恩负义之辈吗?”

    说到最后,陈赢的语气越发重了。他们兄弟七人,相识于寒微,相扶于危难,如今功成名就,站在绝大多数人之上,难道就能用所谓的权力诱人为自己都卑劣行径开脱吗?

    韩书楼放开他,郑重一礼,“二哥骂得对,是我胡思乱想,该骂!”

    陈赢张开干燥温暖的大手,紧紧拉住他的手,“小七,不要变,我们都不要变,日后到了阎王帝君那里,求他下辈子再让我们做兄弟。”

    韩书楼重重点头,手掌覆上二哥的手,扶着他慢慢往宫门走。天地一片素白,他们两个穿着素服的人,慢慢融成天地线一个白点。

    居丧,三年无改父道。即便没有一个“儿子”继承父亲的事业,太元的年号也一直用到二十七年。

    皇室、宗亲,结结实实守了三年的孝。陈赢、周芽、铁鈞、古玉珠、韩书楼,他们虽然有五个不同的姓氏,但切实把自己当成异父异母的亲人。旁的官宦人家出了三个月,婚丧嫁娶、屠宰牲畜、宴饮作乐统统不再忌讳,只有他们五家把国丧当成家丧来守,家中子弟三年无有嫁娶、不曾生育。

    出孝之后,重臣还没有反映过来,皇后颁下旨意,改元弘兴。

    改元的旨意一出,毫不夸张的说,朝堂都沸腾了。改元,什么叫改元?新君即位或在位时,以其次年或当年更为新纪元元年,是为改元。划重点,新君!朝廷连皇帝都没有,只凭皇后的旨意就要改元吗?

    再说一遍,什么是改元?改朝换代、改易国都,只有这样的大变,才配得上“改元”二字,退一步说,至少是因政局变动、制度改革、军事胜利、祥瑞灾异等等,总之,改元是名分、是礼制、是现实的巨大变化,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混过去。

    那一日的早朝,众臣人人都有话说,个个慷慨激昂,吵了一个上午,口都说干了,中午饭也没吃,一直吵到下午,直到两个年高德劭的老大人体力不支晕倒,才结束了这场朝会。

    杨笑雪就坐在丹璧之上,看着他们吵,朝臣们不吃饭,她却可以吃过饭之后,再来听他们吵。现在好了,大家都能下班了。礼官高声宣布退朝,杨笑雪风轻云淡,丝毫看不出自己的旨意被人驳斥。

    吵架、吵架,一定要有两方不同的观点才能吵起来,杨笑雪的拥趸同样不少。她杨实际主政多年,胜金壮年时期征战在外,名义上太子监国,实际上有不能决策的事情,还要请杨笑雪拍板。后来太子长成,杨笑雪名义上退居后宫,可仍旧组织了皇家慈善会针赈济贫苦,插手女官科举、犯官家眷处置、织纺用工等等事情,她从未退化成一个面目模糊的皇后。

    做主的人走了,有些朝臣们却不愿意走,以礼部侍郎马大人为首的众官员围着陈赢。“老大人,您说,圣人这旨意,我们难道不该驳回吗?”

    胜金去世之后,皇后没有改称天后,而是改称圣人,像隋文帝的皇后、唐高宗的皇后那样。

    陈赢更老了,他半阖着眼皮,好像在打盹,马大人又高声问了一遍,陈赢才慢吞吞抬起眼皮,慢吞吞道:“改元嘛,小事情,唐高宗改了十五个年号,不也没事儿。”

    “那是皇帝陛下!”马大人声音高得像要掀开房顶,“您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您不仅是朝堂柱石,更是陛下的结义兄弟,难道要看这样不法的乱命,扰乱天下吗?”

    陈赢的声音和他比起来,低得多、幔得多,像一只缓缓挪动步子的老龟:“啊,年号啊,小事情,改就改吧~”

    “这是年号的事情吗!这是乱政的先兆!”马大人胡子都飞起来了,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圣人这是什么意思,她如果只想做隋文帝皇后那样的圣人倒也罢了,可看眼前的趋势,这明明是武周第二啊!

    苍天,陛下在的时候他就劝谏过后宫不能只有一人,不仅不利于子嗣,更不利于朝政。看看,看看,当真怕什么来什么。

    马大人忧心忡忡,觉得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了,陈赢却不紧不慢,被人围了他就不走,低着头,打着瞌睡。

    “诸位大人,诸位大人,家父年事已高,不能这样围着啊,气都喘不过来!”外圈,身上只有三品官位的陈大公子挤不进来,他不过和同僚说了两句话,转眼间爹就被包围了。

    孝子救父!

    杨笑雪听着女官刻意逗趣的说法,笑得茶都喷出来,“狭促鬼!”

    女官费蕊原是太后跟前红人,精通音律歌舞,还担任过元旦新春踏歌的领舞。后来,杨笑雪发现她更擅长诗文,有自己的政治见解,爱才惜才,把她调到身边担任女官。

    费蕊穿着贴身窄袖的女官服饰,磨满一池浓墨,笑道:“圣人今日在垂拱殿耽搁了一天,折子都堆起来啦。那些人只管自己过嘴瘾,才不管圣人回来点灯熬油呢。”

    “理越辩越明,有识之士会慢慢转圜过来。没脑子的等他们出去串联,再抗争一段日子,发现没用之后,就会乖乖听话了。”

    费蕊皱眉:“圣人就是太宽和了,由得他们胡来。”

    “宽和好啊,仁君谁不爱?当年他就是这样教我的。可惜,我身为女子,注定不能走和他一样的路。”

    这个“他”代指谁不言而喻,费蕊只见过年老的先帝。即便为人称道的容貌已经不在了,但依然是一位气质出众、慈祥和蔼的老人。

    人生病之后,就会脾气古怪,不是他们有意阴阳怪气,而是长期处于身体不舒服的状态,神仙都会发脾气。可先帝不是这样,他在花园懒洋洋晒太阳,被小宫人叽叽喳喳打扰了,只会笑着叫她们“小黄鹂”,让她们去别处玩儿。

    进宫之前,费蕊听姑姑讲过蜀国的王宫,宫人们从来低头、弯腰,肃穆得像在灵堂上,不许笑,更不许哭,宫人是服侍皇族的木头,是会喘气的摆设。

    可是,等费蕊奋力一搏,被太后带入宫之后,才发现大黎的皇宫是鲜活的。因为早就议定要迁都到开封,这里的宫城没有大肆修建,可建筑依旧恢弘,宫殿摆设常有金玉。但是,比金玉更珍贵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先帝还是宫人,都是鲜活的。

    宫人有假期可以轮休,干到二十五,可以出宫,宫里会发一大笔银子作为安家费。不愿意出去的可以一直干,到了五十岁就去安乐堂养老,有新入宫的小宫人伺候。这样,就足够了,足够让宫人们感恩戴德。外头小康之家,才能过上这样吃饱、穿暖、有遮蔽风雨的房屋,病了有医药,老了有照料,死了有一口薄棺,一块埋骨地。

    先帝是如此仁爱,圣人也是如此仁爱,费蕊都敬仰极了,可是,圣人现在做的,好像和先帝想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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