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元弘兴

    不明白,费蕊不明白,圣人和先帝的感情应该是很好的啊。帝后和睦的传说如今依旧在宫闱流传,可是为什么,圣人不做一个垂帘听政的皇后,等到太子长成之后还政,而是跃跃欲试,想要跨出那一步呢?

    杨笑雪侧头一瞧,就知道费蕊在想什么,她的年纪几乎可以做自己的孙女,杨笑雪也不吝啬指点她:“我做的,就是先帝想要我做的。”

    “啊,圣人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费蕊惊讶地捂住嘴,以为自己无意之间嘀咕出声了。

    “所以我是圣人啊。”杨笑雪让笔尖在墨池里舔了舔,“听说过吗?先帝末年,对我时常呵斥,帝后感情不同以往。”

    费蕊讷讷,不敢应答。

    “那对我而言是好事。因为当时先帝就有把皇位传给我的意思,如何不令人欣喜。想要坐稳帝位,就要有真本事。可惜,那时候他的时间不多了,我也愚笨,教我总是教得生气,只能骂我两句榆木疙瘩,期盼我进益得快些。”

    费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惊讶得睁大眼睛,皇位可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前朝禅让,甚至可以造反、谋逆自己去抢,可从来没听说过“夫终妻继”的啊!

    哦,不对,有一位,可这位的名声在史书上、在民间都不好啊!费蕊担心地望着圣人,圣人这样好,要是让人泼脏水、嚼口舌可怎么办?

    费蕊脱口而出:“要是先帝留下遗旨,传位给您就好了。”

    杨笑雪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姑娘,你的心意我领了。今日天色已晚,下去歇着吧。”

    费蕊摇头,“圣人夜以继日、焚膏继晷,臣怎能偷懒?”

    “该到换班的时间了。”杨笑雪用头点了点工部新上贡的自鸣钟,上头的指针很快指到正点,同时,外头钟楼传来敲钟声。

    费蕊回头,接替自己的陆晓红女官已经安静站在柱子旁了,被同僚听见自己发梦之语,费蕊脸皮腾得一下红透了,胡乱行了礼,脚步匆匆退下了。

    糟了,糟了,陆大人不会以为自己谄媚圣人,是个小人吧。天地良心,自己只是习惯性奉承两句,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可陆大人为人刚肃,最看不惯女官嘻嘻哈哈,自己这样和圣人开玩笑一样的言谈,她肯定是不喜欢的,可偏偏这是自己的上官。

    费蕊缩着脖子退下,心想下次绝对不能再犯。

    杨笑雪一边批折子,一边问陆晓红:“你想不想知道先帝为何不明旨传位于我?”

    陆晓红比费蕊稳重得多,她听到这样的问题,眉头都没动一下,保持着回答上官问题时恰当的恭敬,“圣人想说,臣就想知道;圣人不想说,臣不想知道。”

    “哦~因为他知道明旨传位也没用。自古以来,获得地位、争取权利都要自己一步一步走,都要有流血牺牲,古今中外,没有例外!”杨笑雪看了这位中年女官一眼,“就像女官。”

    陆晓红放下整理好的折子,叉手行礼:“圣人说的是,的确如此。”

    女官,女官。陆晓红在心里默念,什么时候能把“女”字去掉,天下能够不把她们女官当成“奇官”“异官”,把她们当成寻常官员,只是性别有分而已。

    女官并非大黎独创,可大黎的女官却与前代不同。不是专职内帷、服侍天家的内臣,而是踏上朝堂、走入民间,真正治理地方、执掌政权的官员。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怎么不用流血牺牲。最开始,女官是从宫女中选拔出来的,派往地方开设慈幼院,后来冷伯爵主持的医药项目,太后挂怀的教坊司等等,也有了女官的身影。

    可是这些女官大多只能占据六品以下的位置,地位和小吏无异,还要承受天下人的非议,男女杂处,对女官品行、清白、能力的污蔑,多不胜数。

    派往各地的女官,不仅面临能力的考验,有时连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天下承平不到三十年,在很多人心中女人还是财产的一种,什么时候物件能翻身做人了?不仅普通百姓这样想,连女官的家人,受女官恩惠最多的人也会冒出一些没脑子的歪屁股。

    衙门受理过好几起“掠卖女官”的案件,家人利用血缘关系,下药、捆人,直接把女官“嫁”了。天底下总有人想试试女官是什么滋味,威逼利诱之下,那些把女儿卖作宫女的人家,再卖一次也不值得犹豫。

    那时候,先帝还在,听闻了这样的事情下旨让衙门重处,给了被掠卖女官一个公道。陆晓红知道,先帝做到这样已经是难得的宽仁公允,可是她还是不知足。因为圣人不同,她不仅督促衙门办案,还会下旨教坊司排演新式戏剧移风易俗,会给外派女官安排武艺课程,会谏言先帝慈幼局、惠民署这些女官最多的衙署政绩作为考核当地主官的标准,如果女官被害,官员考核必须降等。

    陆晓红也受先帝恩惠,可她心中仍有野望,盼望着圣人能再进一步,她能做昔年武皇身边的上官婉儿。

    人心就是这样贪婪,夜深人静的时候陆晓红扪心自问,难道先帝对我的恩惠还不够多吗?为何我的心却是这样不满足?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陆晓红想明白了,这就是人啊,人,天生就有立场,天生就向往权利,难道因为我是女人,就要一辈子卑下、柔顺吗?我有才学、有能力,我就该走上那样的位置啊!

    不要为自己喜爱权力而羞耻,陆晓红这样勉励自己。

    陆晓红几乎是数着日子度过先帝孝期,时刻注意为圣人帮补,只盼着圣人的路顺一些、再顺一些。

    如今,终于跨过这一步,听闻先帝曾经也有这样的意思,陆晓红不像费蕊一样惊讶,再次重申,她知道先帝是极好的皇帝,但她是女人啊,她更盼望龙椅上坐着的也是女人。

    杨笑雪看着稳重的陆晓红,心中暗自点头,科举出身的女官,果然比费蕊这样半路出家的素质更高。

    杨晓红是胜金定都开国之后,第一批考科举的女进士。那一批女进士,求名的占了绝大多数,把科举当成名扬天下的手段,把考中当成一份昂贵的嫁妆,只有极少数的人愿意留下来,入朝为官。

    愿意做官的,又因为种种原因自愿退出、不幸被害、难当大任,最后走到杨笑雪身边的一届生,只有陆晓红一个。

    “你平日多带带费蕊,我看她很有你当年的品格。”杨笑雪提点道。

    “是。”陆晓红应下,她是当年南唐旧臣之女,南唐作为先帝第一个攻破的大国(荆南这样的地方势力不算),当年也曾掀起滔天巨浪。国破紧接着家亡,陆家分崩离析,曾经诗书传家变成了当街卖字,三餐没有着落的时候,第一批挨饿的是女人,等到勒紧裤腰带都不能活的时候,被卖了换钱的第一选择也是女人。

    陆晓红的幸运在于她真的是个天才,她洞悉人心、敢于冒险,在父亲已经找好卖家的危急关头,她抓住了第一次允许女子科考的契机,顺利披上了女官的护身符。陆晓红头脑清醒,不认为在她考中之后突然变脸的家人,对自己有任何真情实感,咬牙坚持做女官,终于有了一片新天地。

    陆晓红有时不太看得上费蕊,因为她太漂亮了,花容月貌、雪肤玉肌,那种符合男人审美的漂亮。郑重声明,绝对没有丝毫嫉妒的意思,陆晓红认为女官必须健壮,只有这样下到地方菜不会被人“掠卖”,才不会让男人用黏腻的目光觊觎,健康的身体才有能清明的头脑。若是利用自己的容貌,去做唱歌跳舞的事情,又何必做女官呢?直接应选皇子、皇孙妃妾就行了。

    陆晓红甚至认为,女官就不该选漂亮的,不然容易陷入艳情绯闻,影响女官的整体形象。又不是没有先例。只要有一个女官行差踏错,女官也会像曾经的教坊司一样,名义上是礼乐教化的朝廷官署,却成为实际上的青/楼妓/院。

    所以,但凡看到私自修改女官服饰的,陆晓红必要端起款来狠狠叱骂,若有不服气的,还要拉她去见督查司,好好理论一番。什么掐腰身、改窄衣,好端端的官服改得妖里妖气,上下一样平,看不出女子身份的衣服才是好衣服!

    杨笑雪看她答应的不情不愿,也不在意,陆晓红啊,有些矫枉过正了,不过没关系,不走大褶子,她都不介入。现在,对杨笑雪而言,最重要的是改元,她总要跨出这一步的。

    不出所料,改元的事情议论的小十天,胸有丘壑之辈被说服,从众者站在干岸上分析形式,只有少数顽固派食古不化,不仅抨击改元,更四处串联,准备“拨乱反正”。

    杨笑雪几乎是欣喜地看着一切发生,若没有他们胆大妄为,自己怎么师出有名。更让杨笑雪欢喜的是,这次乱局,没有一个皇子皇孙搅和进去。不用杀血脉至亲,真好啊。

    杨笑雪看着窗外一株巨大的白牡丹,据说这是当年武则天时期就种下的奇花。隔着三百年,望着同一棵牡丹,杨笑雪轻声喃呢:“我比你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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