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北濋放下炭笔，侧身推开背后的雕花窗扇，将纸感厚重的餐帖抛向了水面上的一盏浮荷。
浮荷乃铜质，釉色暗沉闪烁，接住了餐贴后，悠然划过水上银波，飘向了条条画舫围绕之中的那座高台楼阁。
绾绾新奇地望向窗外，脑袋都快搁出去了。
远方的楼阁金碧辉煌琉璃生辉，楼前一方悬水圆台赫赫明光，台上女子仙姿妙逸，彩绸齐飘，舞曲悠扬，漫漫长夜里盘上九霄。
不多时，一曲终了。
舞女纷纷掩面而退，一道拟声出来的铿锵出鞘声乍破一片光影，身形韧拔的少年郎轻跃上水台。
伴随乐曲，他们出剑，扬臂，踢腿，折腰，劲瘦的腰肢在半隐半现的白绸之下几乎无所遮挡，前襟亦是松散的，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胸膛。
“哇喔——”
绾绾已经看呆了，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惊叹，原来姮媱端着酒杯挪来了绾绾身旁，画舫这边的视角明显要更好。
湖面之上，顿时起了一阵热烈欢呼，显然少年们激情的演出，彻底点燃了水云乡今夜的火热。
姮媱激动地把酒扬在了湖水中，大声朝画舫外头叫好，绾绾仔细听，还能听见她在大喊“脱一个！脱一个！”
绾绾：“……”
夙羲觉得丢人，终于舍得离开座位了，将半个身子钻出去的姮媱拉了回来，顺道塞她一杯酒，再给她手里塞了只纸包鸡腿。
绾绾便又回头，目光灼灼地继续去看水台上的表演。
可谁知，她的视线蓦地遭一只手心遮挡，水台上的少年郎全都变成了黑暗里的点点红色光斑。
绾绾身后，容北濋轻俯下身，发丝扫过绾绾耳尖，颇有些切齿地在她耳畔沉下嗓道：“小孩子不可以跟人学坏。”
绾绾：“……”
绾绾扒拉下他的手，抬起下巴乜他一眼：想不到吧，加上上辈子不做人的时候，我可比你大五岁呢！
容北濋似笑非笑，凝睇着光影之中绾绾纤净柔和的下颌，视线微微从她上翘的嫣唇打了个转儿，往她手里放入了一柄小勺。
他哼笑一声：“给，你的奶茶。”
菜品被侍者不断送来画舫，绾绾拿着小勺，专心低头喝奶茶。
虽不知绥洲的奶茶与上辈子的奶茶有多大区别，但她觉得，奶茶确实是挺好喝的。
菜品齐全后，姮媱给夙羲、容北濋通通满上酒，她一个起势，大家就全都端起了酒杯，绾绾也跟着捧起了喝奶茶的白玉碗和他们碰杯。
“今夜呢，主要是庆祝。”姮媱脸庞已然微醺，宛如胭脂点在颊侧，“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今夜在水云乡的消费，全由我们——师尊买单！”
正喝奶茶的绾绾：“噗。”
忽然抬头的夙羲：“师姐，我要外带。”
姮媱豪气地甩来一张餐贴：“勾，随便勾！”
夙羲接住餐贴，顿时安静下来，被兜帽遮挡后，看不清他的神容，却能见到他手持炭笔不断地重复画勾的动作。
这时，绾绾疑惑道：“大师姐，我们今夜庆祝什么呀？”
姮媱掀起眼皮，本是清纯面容，此刻竟有了几分俗世的痞气。
“当然是庆祝我们师兄妹三人，即将第一次合体外出了。”
姮媱撩开颊侧碍事的秀发，越过桌面，纤纤玉指勾上绾绾滑腻的下颌：“小师妹，出门后你就跟着我们，千万别怕有人来找事。你要记住，只有我们搞事情的份，别人，呵……想都别想。”
绾绾：“……”混世魔王吗您？
她将自己的下巴从姮媱指尖上拿下，感觉姮媱一身的酒气，已经快要飘到她这边了。
“阿嚏。”她小小得打了个喷嚏，末了揉揉鼻子，把鼻尖揉得红红。
身旁及时地递来巾帕，绾绾一看，是水云乡统一提供的，便欣然从容北濋手上接过。
擦着脸，绾绾不由叹了口气。
姮媱不说还好，方才一提，她就不得不记起来了。
之前就说五洲将要重启清秽礼，然后各仙门的大佬们就云开会了好些日子，总算将章程基本定下。
清秽礼已有近千年未曾举行，贸然让其回归，总归有些不适应，当然，主要还是当代的年轻修士们无法适应。
所以商量着商量着，一场清秽礼试炼就这么敲下来了。
而明日，就是昆吾宗出发去会这场试炼的日子。
这场试炼旨在遴选年轻弟子，试炼优胜之人，才有资格参与清秽礼。
绾绾倒也不懂，参不参加一个清秽礼又能如何。
但是各大仙门的踊跃报名真的积极到她了，她可以想见，那些能够前来试炼的弟子修为绝对不会低。
绾绾有点心累，她这个新鲜出炉的天刑使已经吸引了太多目光，而她又是修为上最弱的一个天刑使，总觉得去了试炼以后不会有多太平。
……不过好处也是有的。
绾绾低头喝奶茶，把唇上喝出了一道白。
总是待在宗里的话，有些事情，真是不好做呢。
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而后，倏然觑见容北濋正看着她。
绾绾赶紧拿起雪白的巾帕擦了擦唇，巾帕还是温热的，才从盒子里拿出，随即她朝容北濋瞪视了回去，示意他该吃吃，该喝喝。
容北濋单手支颐，微微收回视线，眼角余光却依然停留绾绾身上。
玉制的酒杯小小一只，在他指尖轻易地把玩着，他的指腹似也被酒水染色，淡粉色泽浮现在皮肤外，轻轻剐蹭杯沿。
绾绾忽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容北濋侧过眼，淡淡睨着绾绾。
见他不配合，绾绾又勾了勾，小眼神着急的，就差说出‘你真笨’了。
嗒，微微一声，容北濋搁下酒杯，手肘依然搭在长案上，另一只手随他倾身，轻轻按上了绾绾身后铺在地上的厚绒毯。
他凑近了，凑来的却不是耳朵，是他的脸。
绾绾：“……”
算了，这样也能说话。
“我一直忘了问你，那夜在祈灵塔，你为什么会出现。”绾绾抬着眼睫毛，狐疑地望着容北濋。
容北濋的指尖在长案上敲了敲，答道：“你给我的工作日志里，写过你在祈灵塔时不能睡觉，后来也有多次提及，记得吗。”
“最初我没在意，可次数多了，很难不会产生猜疑。当我意识到你或许并非不能偷懒，而是不可以睡觉之后，我便来了。”
绾绾听得眉头微拧：“……就这个原因？”
“当然……”容北濋舌尖轻划过上颚，浅色瞳子静静注视她，蕴着淡薄酒意，“还有担心你了，你这么简单，若是祈灵塔里的妖邪鬼怪把你哄骗了去，那可怎么办。”
绾绾突然很机灵，大眼睛盯着他：“简单是什么意思？”
容北濋轻笑，鲜红薄唇弯出了漂亮的弧度，昏蒙的光影里潋滟生姿：“说你聪明但是太善良的意思。”
绾绾：“……”信了你的邪。
她微微张唇，还想追问，谁知容北濋倏而抬手，往她嘴里喂入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要说的话就这样堵了回去，绾绾用舌头卷了卷，品出了一股桃子味。
“好吃吗？”容北濋轻声问，“来水云乡时买的。”
他将瓷盒放来绾绾身前，里面是一颗颗挨蹭在一块儿的水红色硬糖。
绾绾低下头，和他一起瞅着硬糖，两个人头挨头，还以为在看什么珍奇玩意儿。
“嗯，还不错，只有桃子味，没有樱桃味吗。”
“……没。”
顿了顿，“桃子味挺甜。”
绾绾点点脑袋，水果糖含在嘴里，有点小开心：“我喜欢甜的~”
容北濋：“喔。”
须臾他又道：“樱桃是酸甜的。”
绾绾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那不是又爽又甜了。”
容北濋：“……嗯。”
“欸，你喜欢吃糖吗？”从来没发现，这人居然会买糖吃。
容北濋：“你不觉得……”
他捻住一颗水红色的桃子硬糖，稍稍抬起在两人身前，光影折射间，硬糖似剔透瑰丽的浑圆晶石。
“像你眼睛一样。”
绾绾：“……”
绾绾：“…………”
绾绾表情裂了：神经病吧喂人吃眼珠啊你！
“哎，你们俩。”对侧传来姮媱醉醺醺的声音，“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在看什么好宝贝。”
身旁夙羲猛地拿过角落里的一颗苹果，从狐裘斗篷下伸出了优越的肩臂线条，将苹果塞进绾绾手里：“吃，吃樱桃，小师妹，吃樱桃……”
绾绾：“？？？”
就在这时，容北濋一言不发地拿过绾绾手中苹果，单手合上硬糖瓷盖，放上了绾绾空掉的手心。
然后他把苹果抛出了窗外，留下咕咚一声落水声。
绾绾嘴角抽了抽：三个醉鬼。
其实容北濋并没有醉，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在姮媱大声发酒疯、夙羲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进了藏青色狐裘里、头发丝都不留一丝缝隙时，容北濋还能安之若素地撑着下颌，不时眨一眨纤长的眼睫。
绾绾见他这般，心里安慰了不少，醉鬼能少一个是一个，不然她可看顾不了。
然而，绾绾的好心态还是太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