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时候，它头顶的细长鞭毛也随之轻轻摇曳。整个身体看上去像是透明的硅胶质感，能透过皮肤看见内层的脏器：还在随着呼吸缓缓移动。

    如果除去这点来说，浮游菌的外表倒是与一个动画片里的角色非常相似——痞●板。

    冯临江有些惊奇：因为眼前的浮游菌是他所见过最“人性化”的怪谈。

    短短一句话中，对方将表情和语气拿捏得格外好。并且适时地用一句自嘲打破僵局，让整段对话都变得融洽起来。

    有这种情商的话，也难免会像楚言说的那样：在商业街声名在外了。

    但是……它看起来实在小得有些过分。尽管冯临江有意克制自己，内心还是难免泛起层层狐疑。

    ‘这也能算怪谈吗？它能对人类起什么威胁？’

    一边的楚言适时接话：“既然您过来了，是不是愿意接下我的委托？”

    “不用说敬语，叫我‘小浮’就行了。毕竟您才是甲方不是吗？”

    浮游菌异常恭敬地说道。以至于在诡谲阴暗的大背景里，整场对话正常到有点不正常。

    “您是由其他客户介绍来的，所以可能对我还有些不熟悉。不妨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是浮游菌，目前正经营一家流动报社。算不上什么很稳定的工作，所以也会接一些各种各样的杂活，用来维持生计。

    今天听到您的计划后，我实在非常感兴趣，于是就直接过来了。希望您务必把这个委托交给我完成。”

    鞭毛顺滑地垂下，上身也微微弯了弯。尽管浮游菌的神态十分谦逊，话语的底色却非常自信，“别看我等级不高，但我的工作好评度可是很高的。

    虽然没想到您会是位人类……但只要钱到位，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满足您的全部要求。”

    说这句话的时候，它头顶的鞭毛微微蜷缩起来，做出了一个类似于点钱的动作。随后很快舒展开，两条短小的手臂也放在身后，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事实上这也是我想说的。只要能达成目的，我并不在意合作者是人类还是怪谈。”

    楚言安静地注视了对方一会，才重新开口，“我之前的确听说过你非常可靠。可必须再确认一遍，这个计划的工作量可是很大的。你真的能在规定时间内做到吗？”

    “呵呵……”

    浮游菌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明明竭力想装作谦卑，却无法掩盖独眼中一闪而过的傲慢。

    “首先，我非常欣赏您的计划！如果能成功的话，不止能帮助您的老板提高收入，您也一定会随之声名鹊起！

    但同时，我也得承认这份工作确实很有挑战性——而这就是您必须得选择我的理由。如果要论沟通各位老板，没有怪谈比我更擅长了。”

    它先是不厌其烦地恭维了一番，说到最后话风一转，立即补充道：

    “您应该知道，我就是目前怪谈都市的黄金外包工。给很多怪谈间做联络生意，而且价格公道。只需要一点点怪谈币，就能省去大量的小麻烦。因此也积累下了许多怪脉……

    所以这次接下您的任务，我是很有信心的。不过话都说到这里了，您是不是也该展示一下您的诚意了呢？”

    说到这里，它的尾调微微上扬，眼皮也随之提起，身体前倾。似乎在认真等待一个答复。

    听到浮游菌的话，一边围观的冯临江心脏忽然提了起来，下意识转头看向楚言：视野中的青年脸色依然平静，看上去胸有成竹。

    但是冯临江知道……他们今天上交的货款刚刚被蚂蚁全部收走，工资又要到明天早上才会发放。楚言现在哪里有钱雇佣浮游菌？

    可如果突然这样说的话，该不会激怒对方吧？万一浮游菌翻脸，他们两个会不会陷入危险？

    冯临江心中一时七上八下，可看到楚言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又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自我安慰地想着：也许对方还有后手？

    就在此时，看上去很可靠的楚言出声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很遗憾，我现在不能拿出任何的现金。”

    话语落地的瞬间，原本和谐的氛围仿佛结了层冰。冯临江的呼吸也顿了一拍，余光看见：浮游菌的皮肤正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红，眼球也渐渐凸出——

    “所以你愿不愿意接受另一种合作方式？我们共同推进这项计划，然后拿到各自的分红？”

    原本，就在听楚言说自己没钱的时候：浮游菌头上的鞭毛都开始甩动，温和的表情也变得有点扭曲。

    但随着新的解决方案提出，它的神色重新恢复平静，没有刚刚那种愤怒了。两条手臂交叠着微微低头，好像正在思考什么。

    本已僵硬的气氛渐渐缓和。但意识到自己被遛了之后，浮游菌似乎还是有点不甘。

    在原地站了一会，它才终于硬邦邦地开口说道：“……所以，你是想空手套白狼？就出一个计划表，让我干大头，最后还要给你钱？”

    话语中带有明显的不满，还带了些嫌弃和挑剔：不再把楚言当作高高在上的甲方，而是回到了合作者的位置。

    因此，它的声音也不像起初那样，为了显示可靠刻意压着嗓子。尖细的嗓音一瞬间甚至显得有些刺耳。

    看到浮游菌的神情变得有些烦躁，冯临江心中不禁也为楚言捏了把汗，祈祷对方能顺利和这个怪谈达成一致意见。

    毕竟在场的三个东西里，就他对那个所谓的“计划”一问三不知。听这一人一怪的谈判整得跟加密通话一样。比之前公司来了外审还紧张。

    “我们干的是一样的工作。在你联络那些店主的同时，我也会在临时工内部组建同盟。如果你觉得报酬不够的话，我们可以讨论具体的分红比例。这些都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楚言条理清晰地反驳了浮游菌的话，同时不动声色地向盲肠外看了一眼。

    那双浅色的眼睛移回浮游菌身上时，似乎多出了几分决然。

    “而且，我们现在都处在糖果工厂里。如果谈判崩裂，我们作为员工尚且情有可原，但你的进入会被蚂蚁女王允许吗？

    退一步说，你会支付一笔本来没有必要的赔偿。而‘盲肠’的存在如果曝光，你也会损失不少潜在的客户。

    我们现在谈的是正当生意，谁都不想到达这种鱼死网破的结局，不是吗？”

    他说话的语气异常平静，却让浮游菌的眼睛一瞬间眯了起来。

    那道视线从两人身上快速划过。冯临江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却下意识打了个冷战。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上突然多出一只手，一股莫名的力量随即慢慢流过全身。

    “我会劝你再考虑一下的，浮游菌。”

    楚言站在无水喷泉前面，第一次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明明声音冷静，在剑拔弩张的环境中却更像是接近冷酷的威胁，

    “我们这里有两个人，而且都有道具。即使真的动手，我会保证你最多只能杀死我一个。而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已经和你说过了。”

    琥珀色的双瞳与浮游菌的独眼对视，展露出一股互不相让的狠意。

    “——所以如果你无法保证同时杀死我们两个的话，就不要轻易尝试最坏的手段。”

    话音落下的瞬间，气氛也彻底变得僵硬：一人一怪陷入对峙，短时间内都没有开口的意图。

    而冯临江呆呆地旁观这场较量。听到楚言的话语时，他的内心不禁微微动了一下。

    ‘与同事合作，一同努力……以自己的性命开路也在所不惜，这才应该是合作的真实含义吗？

    可、可这本来只是一场搏命的恐怖游戏啊！在这个天然的囚徒困境里，为什么还会有盟友存在？！’

    冲击之下，冯临江倍觉不解，却又一次感到一种隔了几年到达的、迟来的羞愧感。

    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异样的寂静中，冯临江甚至怀疑自己失聪了，只能听到自己一声比一声快的心跳。

    忐忑中，他悄悄瞥了一眼身侧的楚言：对方的表情依然沉着，眉宇间不见一丝慌张。

    “——人类的心眼就是多。”

    终于，重新响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浮游菌。

    它轻哼了一声，头顶竖起的鞭毛垂了下来。虽然姿态仍然很高，可表明已经接受了条件，僵硬的气氛也随之软化。

    接着，浮游菌的脸上再一次摆出礼貌的笑容。但在狭小的空间里，冯临江却能听见它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如果以后还接人类的委托，我可要加钱。

    明明上次刚接了一笔在这里的生意……结果遇见人类，差点连摊子都被掀了。”

    听到潜在的指责之意，楚言依然面色不变，毫不羞愧地伸出一只手。浮游菌看了看面前的手，眼睛在眼眶中转了转，也不情不愿地伸出头顶的鞭毛。交握的瞬间，象征着委托正式达成。

    “所以关于具体分红比例，你的想法是什么？”

    “比例……呵呵呵，等到了银行再讨论这些事吧。我的时间很宝贵，就要去赶下一笔委托了。”

    浮游菌敷衍地回了句话。下一秒，整个透明的身体在喷泉的圆台上忽地崩裂，像是被击破的水气球。片刻后，原地便只剩下一滩水渍。

    最后的话语滞留在空气中，随后渐渐消散：“三个怪谈日后，我们在银行的怪谈服务口见面。签订一份正式的合约，到时候再写具体的条文。”

    话音散尽后，眼前的一切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冯临江的神情还有些恍惚：他注意到楚言走到那个圆台前面，把领带绑在手心上增加摩擦力，然后爬上去看了看。

    “……没有什么特别的。”

    自言自语了一句后，楚言从台子上跳下来。而等在一边的冯临江立刻不可置信追问：“你的计划是什么？为什么说要联络店主和其他推销员？你又是从哪里联系上那个怪谈的？”

    “现在时间不够了。我们得快点回去，路上我简单告诉你。”

    面对抛来的一大串回答，楚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再次看了眼出口。说话间，他已经飞快跑了出去。而冯临江毫无怨言地跟在后面，一句也没再问。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楚言已经隐隐成为了他的主心骨。

    “商业街上，确实有一家商店在筹备活动。所以我就想，为什么不能搞一个更大的活动呢？”

    楚言的话语忽然从耳边传来。冯临江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回答自己问题，“你是说什么？”

    “不再围绕单独的一家商店，而是一个整体进行宣传。比如在特定多家商店使用的储蓄卡、优惠券，再比如，一次【联合促销活动】。”

    楚言的声音很平静，却勾勒出一个合理却又无比疯狂的计划，

    “我的委托内容是，让浮游菌找到愿意合作的店主们。相应的，我也会组织尽可能多的推销员，向居民区所有怪谈竭力宣传这次‘商业街大促’。

    这样的话，不同的推销员就不必为了拉拢客人各自为战，而是向同一个目标努力……”

    “——你怎么可能做得到？！我们甚至连工厂都出不去！”

    冯临江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语气生硬地打断道：

    “而且即使是在这里，你都没法说服所有人和你一同完成这个计划！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活着吧！！”

    尽管某一瞬间，他的确有些佩服对方的野心，也短暂幻想了一下楚言描述的情景。可很现实的问题是：他们根本做不到这些。

    与其望着吃不到的大饼流口水，还不如多看看眼下的窘境比较好。

    “……是吗？”

    冯临江很快听见了对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是，楚言并没有生气，只是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似乎还多出了几分笑意。

    “可事实上，我只要能说服‘最有说服力的那个家伙’就够了。”

    两双鞋子接连经过平台。他们已经回到了来时的走廊上，在那扇宿舍门前站定。青年转过头来看着冯临江，吐出的下一句话却让冯临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指的是——游戏主办方。”

    走廊里十分昏暗，却能清晰看见那双平静的浅色眼睛。楚言歪了歪头，表情似乎没有变化，眼睛却微微闪了闪：

    “既然主办方说过，整场比赛的目的是为了商业街繁荣。那祂没道理拒绝这个计划，或者说，会不会这才是祂想看到的结果呢？”

    神秘的主办方，整场游戏的倾向，还有规则中那句奇怪的强调……

    伴随着青年的话，这些声音一同在冯临江脑海炸响，使他下意识捂住头。短时间内有些抗拒更加深入的分析。

    但是，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供浪费。就在下一秒，他懵懵地听着对方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快来不及了……如果你愿意对我交付信任，就记住一件事吧。”

    楚言瞥了他一眼，一手已经按在门上。

    “明天你私下来找我，说出你的具体意见。但你记得，明天早上一定要和我打招呼——我的名字是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