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天牢,静得吓人,黑暗里似乎随时会扑出一头野兽,将人吞噬殆尽。
静谧中传来两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一处牢门前停了下来。
今夜无月,魏昭坐在锦被上呆望着那黑洞洞的小窗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人虽在天牢里,但待遇却并无多大差别,牢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盏油灯在木几上跳跃着。
“来了。”魏昭没有回头。
“老师,阿仪想见您。”李承泽在他身侧站定,“您为何不愿见她?”
李承泽守着魏仪睡着了以后才离开的太傅府,临走前往香炉里又多添了半块安神香。
魏昭对着窗口仰起头,闭上双眼,长唤了一声:“阿仪,我的阿仪。”
为什么不愿见她呢?怕舍不得啊,怕看到她的眼泪,自己的决心会溃不成军。
“臣怕舍不得她啊。”魏昭站起身来,幽幽叹了一口气。
“老师,您!”李承泽向前迈了一步,神色急切,“这就是您选择定国公的原因!”
明知道定国公难堪大任,仍选择在紧要关头与其谋事,老师他,这是抱着求死的心呐!
“您一直都在旁观,为何那日从皇陵回来改了主意。”李承泽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隐约知道答案,但是又害怕承认。
“殿下,那是你父皇啊。”魏昭看着李承泽,眼里流露出悲伤,“太子那边也是你的手笔吧。”
老师他果然都知道了。“您是怎么知道的。”李承泽颓然一笑。
“你应该不知,皇陵是我负责修建的。我进了地宫,开了陛下的棺。”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苗疆断肠蛊,五年前你心脉断裂,十一和十二带你在苗疆养了半年。”
真不愧是他老师,大唐第一谋士,仅凭这些细枝末节便能推导出一切。
“我也不想相信,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了。”浓烈的自责席卷而来,魏昭声音有些喑哑,“我以为只要你离开长安,时间会冲淡一切,是我害了陛下啊。”
“老师,时间怎么可能冲淡一切。”李承泽声音很冷,他全身都绷紧了,“你以为他会让我活着离开吗!你以为他只有五年前派十二龙卫伏击我吗!”
“没有!当年那一剑贯穿心脉,若不是我天生心脏位置偏右,我早死了。”李承泽眼神幽暗,似地狱恶鬼,“我在苗疆养了半年才勉强活过来,夜十一和夜十二为何苗疆以后再也没有给您传信,您没想过为什么吗!”
魏昭派他二人出去时便没想过他二人会回来,他以为凭李承泽的手段,收服两个暗卫为自己所用不在话下。
他的眼神也是这么告诉李承泽的,可是他看见李承泽笑了:“老师,他俩早死了。”
“当年他俩给您递信以后,就来了一波杀手,他俩为保护我,死了。”李承泽回忆起当年的事物,慢慢恢复平静。
魏昭大笑出声:“哈哈,陛下果然不信我啊。那日你使出一剑光寒照九州,陛下知道后特意召我入宫提及此事,我以为他信我爱才心切呢。”
“老师,父皇不是不信您,而是他太了解您了。”也不知是宽慰魏昭,还是在揭开高祖的面具,“当年我舅舅满门抄斩,您以为您当真偷梁换柱救下了萧怀安吗?”
魏昭愣住了,他怎会知:“你怎会……”
李承泽打断他的话:“您可记得那日大殿上见的安怀将军?”
决定北征契丹那日,李承泽力排众议提拔一个不知名的小将挂帅出征,提的就是这安怀,魏昭记得是个瘦削的青年,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斜跨整张脸。
“那安怀就是萧怀安。他脸上那疤便是被父皇派去的人伤的,他也是侥幸才捡了条命。”李承泽继续说道,“我是两年前才在云洲和他相遇的,他在云州府的营中当名杂役。”
这不可能,当年魏昭派去的人明明给他送信说将人安顿好了,他会亲自守着萧怀安长大,远离纷争,放弃仇恨。
“我不知道父皇是怎么诓骗您的,但是他太了解您了,您不会忍心我舅舅绝后,您一定救不了大的,一定会救小的。”李承泽一点点击碎魏昭对高祖的美好印象,“可他也不想和您离心,就假装不知道,然后在背地里悄悄出手。”
“这一点,您和父皇真的很像,他派人杀我,您派人暗中救我。可是您没想到,他会派人监视您,更想不到,他为了要我死,悬赏十万两黄金请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追杀我。”
那个洒脱豪放的少年郎,长成了一代冷血无情的帝王,魏昭眼角落下一滴泪。这才是大唐的皇帝啊,铁血无情,赶尽杀绝。
“您可知我……”
“够了。”魏昭打断他的话,“所以你次年进京那会儿就开始谋划了吗?”
天佑二十一年的花朝节,李承泽偷偷回了长安城,先去见了国师欧阳谦,知道了高祖要他性命的真相,然后从欧阳谦的口中,得知了他的生母死亡的真相。
“老师,您相信一个人能引发天灾荼毒生灵吗?”李承泽突然问了一句。
“我说过,那些都是欲加之罪,旱涝雨雪其定数在天,个人如何能决定天数。”魏昭想起胡姬,“你生母胡姬的死,是个意外。”
“不是意外,是人祸啊老师。就和我舅舅一家谋反一样,都是皇后和萧氏在背后搞鬼。”李承泽轻笑道。
欧阳谦告诉他,他生母胡姬的死是萧皇后一手策划的,孝贤皇后也不过是个妒忌的女人,妒忌高祖专宠胡姬,借天灾之名在民间散布谣言,暗地里买通钦天监司礼卜了那一卦-瓜熟蒂落,天降甘霖,借此要她性命。
天佑三年,胡姬随行进长安的路上,随手救下了一个乞儿,这个乞儿先拜在告老还乡的钦天监司礼门下,侍奉多年,临终前从老司礼的口中得知了胡姬身死的真相。
然后他又花了十多年四处寻仙问道,步步处心积虑走到高祖身边,就为了有朝一日能为胡姬报仇雪恨。这个乞儿就是如今的国师,欧阳谦。
“怪不得,怪不得。”魏昭现在一切都想明白了,高祖为何能在不知不觉中中蛊,为什么驾崩前只有国师一人侍奉跟前留下口谕,这背后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
魏昭想起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李承泽长相酷似生母,举手投足间却透露着萧淑妃的影子,而脾气秉性又像极了高祖,一样的狠一样的理智。
“你去年回长安,是专程为阿仪庆生的吗?”李承泽两次秘密回长安,魏昭都知道,但是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的目光似一道利剑,李承泽在魏昭面前撒不了谎,他眸光微暗:“是,又不是。”
他不仅是为了给魏仪过生日,也是为了自己在长安的布局。
魏昭心中了然,他拍了拍李承泽的肩膀,感叹道:“怪不得陛下视你为心头刺,你果然最像他。”
“老师,我没有利用阿仪。”李承泽出声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魏昭垂下手,“所以我原本打算,待你及冠回京时,就把阿仪托付给你,让她随你远离这是非之地,浪迹天涯。”
“老师。”李承泽想说什么。
魏昭按住他的胳膊,神情莫辨:“但是你已经做出选择了,陛下。”
称呼一改,李承泽的心也跟着往下坠。
“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难测帝王心,我不想阿仪成为下一个萧淑妃。”魏昭咳嗽了一声,李承泽看见他嘴角溢出的血迹。
“老师,您当真要如此吗!您有没有考虑过阿仪的感受,我父皇真的值得让您如此吗!”李承泽扶住魏昭,失声质问。
“我先是大唐的臣子,再是魏仪的父亲。”魏昭声音颤抖,“我只是做出了我的选择,陛下。”
“那我就做错了吗,我做错了吗?老师!”萧淑妃死后,李承泽再也没有哭过了,但是此刻他哭得像个孩子。
老师知道一切,却始终避而不谈,不是说明他是站在我这边的吗?为什么现在要抛下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魏昭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安慰他:“孩子,是非对错,你心中自有定论,你永远都是我魏昭最得意的学生。”
但是我没有办法在你和你父皇之间,在你和太子之间做出抉择,我只能当一个逃兵。
而且只有我死了,你和阿仪之间才永远没有可能,你注定会是一代枭雄,不该有软肋,我也怕阿仪有一天不是你的软肋。
阿仪,我的小阿仪,原谅爹爹,如果有来生,爹爹还要做你爹爹,如果有来生,爹爹会好好补偿你。
“我的阿仪,爹爹对不起你。”魏昭笑了笑,手无力垂落在地。
“不!老师您不能对我这么残忍!”李承泽怒吼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怒吼声震碎了黑暗,却无法挽回曾经,时光如流水,它啊只会匆匆向前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