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情感上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也不想处置这个人。但理智是区分人类和动物的唯一标准。

    ——薛苓璐

    高绥的电话是事发三日后打过来的。

    由于她很久没有接电话，所以她刚接起来时听到的是琉南璃倍感意外而欣喜的声音。稍等了会儿才听到了熟悉悦耳的男声。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疲惫，这是一种被俗世烟尘磨练后独有的疲惫，语气倦怠，稳重的声音却让人听起来飘飘然：“现在情况怎么样？”

    薛苓璐已经和大家一起查了整整三天的监控，她的粉丝们正急切地等一个最完满的结局。薛苓璐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站在寒风中：“不太妙。全部看完了都没找到蛛丝马迹，现在大家都在交换再看一遍。我们的会议室和各个房间还有会议室外的走廊都有足够的摄像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不科学。”

    薛苓璐皱眉长叹了一口气，试探问高绥：“会不会真的是编剧组的人？”

    “你给我发的信息不是分析了编剧组内部作案的可能性很低吗？”

    薛苓璐垂眼，有气无力地靠着瓷砖墙壁慢慢滑下：“是啊。”“没有头绪，有些病及乱求医了。”

    “我让熟人去查了，”高绥听出她的失落，不知如何才能有效安慰，当下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如果他在她身边就好了，“是针对编剧组的调查，再给她一个小时，就会有结果。”

    “你要坚定不移地相信你自己的判断，我也相信你。”

    高绥听到她长长地叹气，然后很抱歉地说：“抱歉啊，这事把你也牵连了进来。”

    “不要说抱歉，”高绥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和细细的忧愁，“这么大的事情，我没有陪在你身边也没有及时给你打电话……”

    “好啦，”他的话被打断，“我又不是谈了恋爱就不能自理的人。我可是独立女性，我可以自己承担这件事和自己去努力解决这件事。”

    高绥嗯了一声，想起她一向不按时吃饭休息的习惯，叮嘱：“这事一定会真相大白的。不要为这种莫须有的栽赃搞垮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休息；我看到你的签约公司已经发布了专业的通告、反调色盘和第三方鉴定机构出具的鉴定证书，只要你继续查，栽赃陷害你的人一定会被找出来的。”

    “燕过留痕，何况一个人。”

    薛苓璐那边有人催她继续看监控，高绥正打算挂电话就听到那边的人说她还没吃饭，高绥紧了紧眉头，没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主动断了线。

    就像她说的，她不是一位有了男朋友就不能顾好自己的女人。

    “南璃。”

    只是，他会心疼、控制不住自己罢了。

    “霁霖哥，是有线索了吗？楚姐那边催得很紧，”琉南璃的眼睛里放着光芒，“一开始粉丝那边帮我们脱离关系脱离得很好，但是有人开始扒既无蝉声的个人信息和照片，就有些小狗仔开始将苓璐姐的生活照和那次曝光的侧颜图做对比，把您和苓璐姐想到一块了，虽然楚姐那边一直帮忙删帖压着，但是苓璐姐的事情一天热度不下去，就会不断有人关注到这件小事，然后人就会越来越多，总有压不下去的一天。楚姐和公司高层对此都很担心。”

    高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这个情况，他依旧处变不惊，没有半点慌张神色，他边选外卖边回琉南璃：“这几天你的手机就不要上交了，我去和导演们说，不过你可能这几天不能待在剧组——任何情况都优先保护你苓璐姐的隐私，孙秘书有事也会联系你，孙秘书是公关老手，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请教她，实在处理不了的再到拍摄场地找我。”

    琉南璃犯了难，这次的导演都是大名鼎鼎的，Madeleine Brand更是她的女神之一。不过她还是接了过来，就像她男朋友说的，她现在是打工的，就该有个打工人的样子。

    高绥见到小女孩失落却强行按耐住的样子：“我给你去拿Madeleine Brand的签名，争取让你也和她合作一回。”

    琉南璃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高绥笑笑，眉间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久久没有散去的担忧。

    薛苓璐很感谢高绥没有劝她停下或者慢慢来，又或者由他出面用他的人脉压下这件事。他给足了她尊重和信任。

    薛苓璐拉开玻璃门，呼掉在外面吸收的寒气，浅浅的暖流在身体里流动。薛苓璐原本有些虚脱的身体又恢复了足够的元气。

    冯徐徐眼结膜充血，他已经数天不休盯监控了。

    纵使冯徐徐不说，薛苓璐也能知道他们没有什么深厚情谊但他这么拼命的原因，一是为了洗脱心上人的嫌疑，二是为了还清白之人一个清白、不使人受不白之冤，同时薛苓璐明白在冯徐徐心里比起前者后者的动机更重要。

    平时工作中的冯徐徐就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圈里对冯徐徐的评价好坏对半开，坏的基本都围绕他的固执和理想化展开。但薛苓璐最喜爱这类人，也最敬佩这类人。如今，更是再次被冯徐徐所代表的这类人感动。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了。

    上一个还是张越。

    薛苓璐滴了滴眼药水，点开了上周五的监控。

    时间一分一秒过，监控室里老式钟表滴答的声音清晰地与心跳声一同在搏动。

    众人有些绝望。

    恰逢高绥为大家点的外卖到了，薛苓璐压着自己的情绪忽视掉那股在空气中涌动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引导着大家重振旗鼓。大家边吃边说笑着，一会谈谈恋情，一会谈谈家中老人，然后再谈谈今年的计划，没有人提及与本次风波相关的任何细节，但这份默契的有意避开却再次在每个人心里加深了还未找到线索的焦虑。

    “屠老师！您快过来看！”小桥的声音突地划破沉闷的气氛。

    众人哄得一团围了过去。

    小桥的电脑上一共展现了三个不同时间的监控，但在监控的右下角都出现了同一个人的身影，她在扫地，但她脚下的那块地扫出了光也没有看到有垃圾。

    小桥也有些犹豫，带了点为难的神色对薛苓璐说：“是青青——”

    众人都认了出来。都沉默了。

    薛苓璐也不例外。

    她的心在颤抖，因为真相近在咫尺，因为一切将大白于天下，也因为她在情感上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也不想处置这个人。

    但理智是区分人类和动物的唯一标准。她是人类，她有感情同时也有理智，她明白很多时候理智比情感更重要。

    “我去和她说吧。”薛苓璐深吸了一口气，“我去和她谈谈。”

    屠长青准许：“注意方式方法，还没二十的孩子。其他人继续看监控，找出她拷贝的证据，再好的记忆力也没法子一字不漏地背了卖给对方。”

    第一轮没有找到证明她拷贝的监控只是因为她做这种事必然隐秘，而广撒网下大家的注意力被分散得很，对于小动作很容易遗漏。但如今已经确定了偷剧本的人是谁，大家再看监控就有了针对性，那么找到直接证据便是早晚的事。

    薛苓璐走在影视城的大街上，拨通高绥的电话。铃声嘟嘟响了几声，电话那边传来琉南璃的声音。

    女孩声音雀跃：“苓璐姐！”

    薛苓璐被她的情绪带动，阴郁的心情好上几分：“这么晚还在拍戏？”琉南璃拿着高绥的手机，她默认两人还在拍摄现场。

    琉南璃否定地长嗯了一声：“霁霖哥让我在场外等你们消息，不过这个时间点霁霖哥应该在拍和女主英雄救美的镜头了。”

    薛苓璐寻了石凳坐下，看着自己的鞋尖：“Madeleine Brand很漂亮吧？”

    “没有~姐！”琉南璃马上否认，“在霁霖哥心中，哪有人会比苓璐姐漂亮呀。”

    薛苓璐笑笑：“现在会耍小聪明啦？”

    她没有再打趣她：“偷我们剧本的人已经找到了，报了警，警察已经把人带走了，我现在去警局的路上。”

    “真的吗！太好了！”琉南璃兴奋大叫，“太棒了！苓璐姐！我终于能和公司交待了！”

    直率纯真。丝毫没有心机。

    多好。

    薛苓璐直接在路边打了个出租，司机是一位老大哥，他长相方正敦厚，沉默寡言，眉毛已经有了白色。

    薛苓璐想起了爸爸。

    突如其来的很想他。

    记得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坐在后座看着爸爸载客。

    到了警局门口，司机很友善地叫她下车，提醒她带好随身物品，薛苓璐犹豫了一下，也仅仅犹豫了一秒，她就从包里取出仅有的百元现金和车费赛在一起，在司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下了车。

    司机追上来，薛苓璐停住了脚步。

    薛苓璐想苦口婆心地说服他，但碍于时间不够，她选择了坦率直言：“我爸爸和您一样是司机，我知道出车很辛苦但挣得不多。你的车上挂着一个小玩偶，您应该有个女儿，就像我爸爸当年一样，我送给他的每个礼物他都很珍惜，都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但是我们那时候真的生活得很艰难。所以，我不是仅仅是给您的，也是给您女儿的，还有就是给十几年前的我自己。叔叔帮下我好吗？”

    司机大哥沉默了。片刻后他将手收了回去：“谢谢你啊。”一句话里，饱含沧桑。

    人终其一生都在弥补少年之不可得。

    薛苓璐没想到第一次仔仔细细观察何青会在警局。

    审讯室里，何青眼神木讷，看到薛苓璐的一瞬间干嚎出声。一声一声，如厉鬼索命，然又痛苦不堪。

    薛苓璐坐在这个不足二十岁少女的面前。

    她曾怜惜过这个命运可称悲苦的少女，母亲跑路、父亲和继母都是城市边郊拾荒而活的苦难人，他们重男轻女、衣不蔽体，不懂得读书的可贵，导致何青不得不早早远离故土、独自艰苦求存。

    薛苓璐刚来报道的时候就在小桥等人口中得知何青已经在影视城扫了三年的大街，先到的编剧们心疼这个女孩就联合着找到影视城负责人让何青成为了他们这几个月专属的清洁工之一。成为专用的清洁工有诸多好处，工作没有那么繁重，也不会有那么多气受，甚至还有些别的油水，而在编剧们的认知中这对于何青来说更是难得的绝佳学习机会，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变着法儿地给何青送去各种书籍，带她报考了成人考试，冯徐徐和小桥还共同出了她成人考试报考费用和课程费用。

    眼前人渐渐冷静下来，她的眼睛里没了怨愤，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看开。

    薛苓璐刹时明了何青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

    “何青，”薛苓璐的愤怒一扫而空，温柔取而代之，“大家都想要真正地拉你一把。”

    何青冷笑，像是在责怪她又是像在责怪自己：“没拉起来。不是吗？”

    警官拧着水杯盖：“说吧，为什么要偷剧本？”

    “为了钱，为了名利，我刚刚说了。”

    警官见多了这样的人，见怪不怪：“你这个偷剧本和偷东西的性质是一样的，而且你这个涉及到了商业犯罪。”

    警官指指薛苓璐：“还有什么要问要说的，赶紧，就给你进来这一趟了。”

    薛苓璐一路上想了很多她们对质的场景，但没想到在她来之前何青已经把所有事情交待了。

    “薛编！”

    何青从背后叫住她。

    “原谅我！帮我向屠老师、小桥编剧她们求求情！”

    薛苓璐没看到她的表情但也能听出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的急切，她没有再动容：“有些事情和态度是不能原谅的。”

    自己不在正确的梯子上努力向上爬的人，是不值得被人援救的。对于这样的人，伸出的援手只会白白被浪费，而每个人的精力有限，这等耗费光阴心力的援手对于个人人生来说是不值得的，别人的人生是珍贵，自己的人生也仅此一次，所以要及时止损、该心狠时就心狠。

    何青惊讶地看着薛苓璐，她看到进来的人是薛苓璐的时候她内心是高兴庆幸的。因为薛苓璐是个很好说话、容易心软的人。

    “好好配合，好好反省，虽然受过伤，但你终归不是小孩子了，”薛苓璐抿了抿唇，“出来后再重新找个未来。”

    薛苓璐抬步，手碰触到冰冷的把手，将门拉开缝隙：“我们不会再见了。”

    洪水侵袭母河地区后，薛苓璐在赶回酒店收拾行李的路上碰到了何青。

    何青脸上写满了失意两个字，看到她后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但没过一分钟眼睛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何青问她：“薛编，你花了多久才将文章写得那么好，让老板主动找你做编剧的？”

    薛苓璐与她一块站在马路边，手里还抱着贴了贴纸和保护膜的手提电脑，电脑上搭着小巧昂贵的平板，她抬手看了眼手上的白色腕表——Panerai庐米诺杜尔1306，然后答道：“很多年，我大概十三四岁就开始写文章了。怎么了？你也有兴趣？”

    薛苓璐见她默认，笑，她也很高兴何青终于有了一个目标：“那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动笔了，你一定能行。不过写的时候也不要忘了成人考试哦。嗯？”她有些哄自家小妹妹的语气：“我当年也是大学的时候辅修了文学学位。也是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日子，才带着它们的加持一步步走到今天。”

    何青没有回答，低着头在思考。

    薛苓璐见她认认真真思考起来，欣慰不已，拍拍她的肩膀：“加油！我期待有一天能有和你做同事的荣幸！”她眉目俱笑，低头去找女孩看着地面的眼睛：“我得先回酒店收拾东西啦！回见？”

    何青点点头，直勾勾看着她，学着她说：“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