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兄长

    我是她兄长,又仅仅是兄长而已。

    ——薛沛淇

    高绥是年初一晚上回到梦泽,他在机场和琉南璃告别,琉南璃还在机场抓住了一个狗仔。按理说春节迟了这么久是该直接回家的,凌晨一点十分他却又出现在了梦泽市中心的一个24小时咖啡厅。

    薛沛淇坐下没多久,他们还没点喝的,高绥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是琉南璃发来的,她说:哥,我已经到天都了,你是还在见人吗?我已经把人转接给公关部了。

    高绥犹豫了一下,将手机推到薛沛淇面前,没有熄屏:“这个,或许会想看。”

    薛沛淇往前看了看,屏幕上是几张图片和几句话。他点开图片放大清楚——是他和面前这个人。他坐在那儿,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谁都希望自己爱的人过的生活是平静顺遂的,而非这种成日暴露在大众视野之下接受审判和利用的。

    许久,他将手机推了回去:“这种行为构成敲诈了。为什么不报警。”

    高绥低眼看着手机,它的屏幕还在发亮但比递过去时暗了一点,他回答:“自明星这个行业诞生,狗仔就存在了。明星要靠狗仔炒热度,狗仔要靠明星八卦维持生活;即便是我不希望通过狗仔炒热度,我的公司也不愿意浪费狗仔这么好的免费渠道、多花一笔钱在营销上。更重要的是,这世上的人都有劣根性,本能地只起哄、吃瓜和指点江山,没有人愿意为之后的一切负责,所以一旦和狗仔撕破了脸,狗仔拿着所谓的证据出现在公众面前就只会引起一场狂欢,在这场狂欢里明星和所谓的真相都会被忽略、轻视。”

    高绥十指交叉,置于胸前桌上,认真地跟薛沛淇保证:“但我一定不会让苓璐成为狂欢的焦点。”

    “你拿什么保证,”薛沛淇没有半分迟疑地反问,攻击力强,“狗仔和你公司你都无法左右。你拿什么保证。”

    高绥垂了眼,片刻后又抬起:“我的家族。”

    见薛沛淇惊愕,他再次坚定重申:“光靠公司不够的话,我会请我家族,也就是我的父母叔伯婶婶。”

    薛沛淇面色缓和,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对苓璐隐瞒你的家庭情况?苓璐饭桌上一直没有提起你家家大业大,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知道所以没有准备拿这一点来堵我们的话。”

    高绥沉默,他承认自己做得不对、私心太重。

    薛沛淇见他不回答,弱了气势,便也知道他自知理亏。薛沛淇深呼了一口气,挑眉,盯着高绥的眼睛:“这件事在见我父母之前和苓璐挑明,之后如果苓璐还决定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再骗她。”

    高绥看他的眼神中有不解和怀疑,情绪有些明显。

    薛沛淇将目光自然地移开,落在了外面的花坛上,常年绿色的灌木丛只剩下了秃枝,褐色的枯叶落在了花坛的每一寸土地上。

    “我和苓璐是亲兄妹,”愁绪从话语间静谧地淡淡地流出,“我妹妹很可怜,她小时候过得很苦。她很珍惜幸福,哪怕只有一瞬间,但是如果是虚假的幸福,她会受伤。我知道在幸福中受伤是平常事,可若是本可避免那我自然希望她能一辈子都避免,免受其害。”

    薛沛淇不再看街景,他看着高绥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倚在背椅上,下巴抬点:“能做到吗?”

    高绥才刚刚开始就觉得离他很远。虽然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的身上有一股被尘俗好好浸染了的沧桑,这种沧桑一般出现在备受生活刁难的五六十岁男人身上。

    他开始有了兴趣。听闻苓璐的讲诉,他只有一股子恨不得将她揉碎了捧在手里贴着心脏安放的心疼和怜惜,以及一股子浅淡但又深如深渊悬崖的后怕。但面对薛沛淇,他起了打扰窥探的好奇心。

    “能。”高绥没有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暴露在言行之间,他自信从容,足够让薛沛淇稍微放下点心来。

    果不其然,薛沛淇的肩膀终于松了下去,如释重负。他叫来服务员换了一杯茶水,服务员啊了一声马上道:“好的,马上给您上。”

    茶水重新满杯,散发着能够醒人的清香。高绥脑袋还有些发涨,他一只手藏在桌下,掐住自己的掌心。

    “我们家比不上你们家,”他说得随意、轻飘飘,“无论从哪个方面。经济上,我们从小家里就比较困难,贫贱夫妻百事哀,父母因为钱的时候经常吵架,至于别的你自己想象——”他的手指在瓷白的茶杯上轻轻敲动,缓慢而有节奏,“我跟你说这个是想让你认清楚现实,因为我们的家庭,苓璐身上会有很多问题——和你那圈子的女生不一样,她无法尽善尽美。我们家其他人也一样,包括我。”

    薛沛淇说到最后冷笑了一声,是在自嘲。

    这种人类深藏的装作不存在的痛苦。

    “没有人是完美的。根据世俗的定义,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家庭;没有完美的家庭就不会有完美的孩子,当然,我不清楚这是否是个悖论。不过既然人人都不完美,那我又怎么会有资格要求别人呢?”

    高绥招手,唤来服务员,无视服务员眼中的粉红泡泡:“要两个蛋糕,黑森林和红丝绒白巧。”

    服务员依依不舍离去,两人不约而同将视线一起投向窗外,这才惊觉——已经到了梦泽这座城市真正要睡觉的时候了。

    薛沛淇笑了:“是该走了。”他倒吸一口气又放掉,似乎终于得到了轻松:“再不回去,就会被发现了。”

    “请您稍等,”高绥也随他一起站了起来,“得麻烦您帮忙带两份蛋糕给苓璐。”

    薛沛淇笑了,似乎是早就猜到了,而听到他的回答如被设想被肯定一般。

    高绥与他一同坐着,窗外只剩下了昏暗的路灯,服务员把蛋糕送上来,薛沛淇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他一眼,笑道:“下次见面就在见双方家长的时候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

    这个结果出乎高绥的意料。他有自信能过五关斩六将,让薛家所有人都同意他和苓璐的婚事,包括这位知道他存在后紧张得很还私联了他公司的大舅子,但他从没敢这么乐观地想过能这么快得到他们的认可,特别是薛沛淇。

    根据高绥自己四处搜罗来的“情报”,薛沛淇这个人为人善良,但同时对其他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没什么很大的热情,唯独涉及到他唯一的妹妹的时候。高绥知道,薛沛淇将薛苓璐看得很重。

    薛沛淇离开了有十分钟,高绥才打算起身。

    咖啡厅门前英伦式的路灯下,高家的司机已经等候多时。

    手机叮咚一响,高绥停下刚迈出两步的腿,站在原地翻看起手机来。是苓璐。

    他到地的时候就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十秒钟前她回复了这条。

    高绥点开聊天的工具栏,手指挪动到视频电话四个字上,又顿了下来。他还是没拨通,回了她一句:睡醒了?

    果然,只是睡梦中途醒了。

    高家司机是个很好脾气的年轻人,高绥记得三年前换他的时候爸爸还特地打电话征求了他的意见。那时候他忙着拍戏,匆匆看了一眼就说行,爸爸对他的快速回答有些失望,难得当着他的面感叹了一声——就不能认真看看,为你选的。

    声音不大,想让他听见又不想让他听见。

    半个小时后,高绥收到了来自薛沛淇的新消息,他告知已经到家,又说初五如果不着急上班的话,就去他们家吃饭。高绥刚回了一句初五可以,薛沛淇的新消息就又来了:今天的事你知我知,我是她哥哥,想了解清楚你人品也不想她受伤,但你们毕竟都是大人了,我也仅仅是她哥哥而已。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即便是出于关心爱护也不能被发现。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分寸感要被重视,哪怕是一脉相承的亲属之间也是如此。

    驶进别墅门,司机就连续打了两次双闪,高绥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妈妈和司机约定好的信号。

    一进门,行李箱还没放下,就看见妈妈站在楼梯上,眼含热泪地看着他。

    眼睛红了,黑眼圈也重了。

    被人一把搂住,她埋怨着,他将手放到了她的背后,缓慢地拍着,如幼时妈妈教他怎么安慰别的小朋友的动作。妇人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又笑又哭,狼狈又惹人怜爱。

    爸爸下楼来,将妈妈自然而然地边搂边抱到自己怀里,看了高绥一眼,神情复杂,下一秒面上却只剩下温柔,细声细语:“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一块伤着的地方都没有……别担心了噢……”

    别墅外是肃杀的寒冬。

    是他曾在少年时于同样的寒冷肃杀中窥见苓璐安恬睡颜的某日午后。

    他长长地深吁了一口气,白色的气雾在钻出人体的下一秒就消失殆尽。他想结婚。很想,很想。

    “妈妈,我想结婚了。”

    女人瞬间停下了哭泣,只剩下很久都没回过神的惊讶。她结结巴巴地反问:“你,你想,结婚了?”

    行李箱还放在高绥的长腿边,他眼神明亮,没有瞌睡的半丝痕迹,他双手插在驼色大衣的口袋里,腰背挺直,发型和脸庞哪怕经历过枯燥的旅程也依旧保持着清爽干净,整个人显得温润轻松:“嗯。”他回答肯定认真。

    女人拢了拢身上随便披上的外套,抬头看自己的老公,而后怔怔地点头。中年男人面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与妻子对视,什么都没说,等妻子和儿子再无话可说,他便搂着妻子的肩膀返回楼上客房。

    高绥看着父母背影的眼神更加温柔,许多与他们有关的回忆蜂拥地挤满他的大脑,或平淡,或悲伤,或欣喜,或愤怒——他该感谢他的父母对他的特别教育总是点到为止,绝大多数仍将他当成正常孩子去锻炼、培养。

    一楼房门被推开,堂哥惺忪睡眼出来,他一边一直揉眼睛一边拖拉着尾音说话:“啊,弟,你都要结婚了啊……我都还没有女朋友……”

    高绥瞥了他一眼,将行李箱拿到他面前:“高胤,你要真心要交女朋友早就安家立室了,还至于为这事躲到我家来?”

    高胤哈着嘴打马虎眼:“我是来参加音乐节的好吧,什么时候我能看到我的弟妹啊,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吧,噢,不对,今天,已经过十二点了。”

    高绥推他一把,他往后踉跄两步,他趁机扰乱视听:“快点快点,叫大伯伯娘出来看看,兄弟之情啊!兄弟之情!”

    高绥知他惯爱搞怪,暗笑,提起了行李往上走。

    薛沛淇回到家,家里还是一片漆黑。三个房间都安安静静的,随便一点什么声音都能被醒着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他蹑手蹑脚地往里走,极其慎重地扭动门把手——月光已经穿过了这个房间的窗户,将窗户上的水波纹变成了真正的流淌在地上的水波。

    薛沛淇将提前写好的纸张放在薛苓璐的床头柜上,用她的手机压住。他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妹妹长得很漂亮,性格也很乖很好。这么好的姑娘,却没有一开始就降生在小康富贵家,真可惜。

    他再次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用力握着把手将门轻轻扣上。

    月光已经流淌到了客厅里,为客厅凄凉的黑暗增添了浪漫和温度。

    妹妹好像已经找到了她的爱人,日后就会结婚、搬出去,她也许会生儿育女,即便不生儿育女她也会彻底离开他们去过她的崭新的生活、活出真正独属于她而没有他们的人生。

    那他呢?

    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有罪,罪不至死,但也不配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幸福,所以如果上天以此来惩罚他,他也别无二话。

    他很早之前就开始养家,也是从那时开始就丧失了对幸福和温暖的感知。他的内心暴躁、渴求,还有点点绝望。

    妹妹在小说里写:人是无法离开爱和人心的温暖活下去的。他认为说得很对。离开了爱和来自人心的温暖,人就只剩下一个躯体,为了最后一点念想行尸走肉地活着。如今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是后者了。

    所幸他没有时间多想。不管如何,他都要先为妹妹攒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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