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日，白安雅满身寒冰朔雪，快马奔进宫门，才是为人心浮动的京城定下了一根“神针”。
她一身白衣带丧，俏脸不施粉黛，分明是柔弱的扮相，却因为她眉目间的冷硬衬得她像极了黄巢诗中的长安秋菊——我花开后百花杀。
但白安雅的强势在亲人面前都化成了似水柔情。
凤羽宫中，白沐阳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怔怔出神，白安雅走进来的时候，白沐阳仍在发呆。
白安雅上前一把搂住了白沐阳，白沐阳也抱住了她，半晌，那瘦弱的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白安雅的眼中逐渐蓄满了泪，天有不测之风云，可这一切也太突然了。
“阿宁，你还记得每次出征前每位将士都要留下的那封家书吗？大家都知道此去一旦不测，便是永别，可还是毅然决然地将那封信压于枕下，披甲出战，我们不仅要学会接受杀戮，也要学会接受亲人的离去。”
白沐阳轻轻握住白安雅的手，低声说：“弥南乱了？”
白安雅嗤笑道：“弥南王那个老东西半辈子荒唐，落得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全是自己造的，要不是有哈南将军挡着，就他那德性，弥南早被我攻下了，哈南一心为国，他倒好，十多年前伪装匪徒掠了哈南的妹妹去，囚禁了半个月后才送回来，毁了好好一姑娘的一辈子，逼的那姑娘自己一人带着一个孩子上了流牙山苦修，现在那孩子长大了，反噬了。”
“阿宁，我曾与那孩子有一面之缘，弥南多毒蛇，那孩子有着弥南王室祖传的金瞳和麦色皮肤，像极了闽南的毒蛇之王，你以后遇上他，多加小心。”
“他做了什么？”
“借刀杀人。他鼓动了弥南的小部落开始巫祭，说是要引请巫神，巫神请没请来不知道，兵粮倒是先来了。”
白沐阳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姑姑，你的信，已经写好了？”
“嗯，我放到桌上了，阿宁，虽然说很残酷，但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软弱，白家无娇女，我若战死沙场。”白安雅定定的看着白沐阳，“你就是下一个圣宁公主，替我出征，这是白氏女子的荣耀，我若死去，你必须来捍卫。”
白沐阳擦干眼泪，说：“姑姑，只有护好大家才有小家，我懂的。弥南乱了这么多年，一个被仇恨侵蚀的王拉不起它，他等不了休养生息的时间。”
“所以毁坏它的办法就是让裂缝更大，让弥南人认识到这位新王是一条冷血，贪婪又疯狂的毒蛇。”白雅接上说道，两人相视一笑。
“新王的名字叫什么？”
“流雀，布依斯·牙·流雀。”
回京不过休整一日的圣安公主接到边关急报，第二日就披甲率军去了边关。
白沐阳站在城墙冷冷地看着远方的山脉，在那遥远的天际，有一只野兽刚咬断了自己仇人的喉咙，真舔舐着牙尖的血丝，对着这片沃土虎视眈眈。
白沐阳漫不经心的抹平了城墙上刚写的“弥南”二字，心想：做梦。
“皇姐。”白谨延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感觉姑姑才一走，这京城就更冷了。暗箭伤人，笑里藏刀，他很难会有纯粹的感情了。
当皇帝真难。
“南方温婉似水，那北方呢，真的热情如火吗？”白谨延问。
“北方其实豪放的是边牧民族，他们傍水草而生，容国……那里闷的很，喘不过气来，让人想给他搅个天翻地覆……”
“皇姐？”白谨延惊讶的看着白沐阳，他知道自家皇姐并不是什么软和的性子，可是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
“陛下打赌吗？赌三年之内，容国会来求亲，赌注是椋，荣两国百年和平，赌吗？”
“赌注不是两国和平，而是你的一生！皇姐，椋国从不用牺牲女子来成全所谓的大义。”
白沐阳替他掖了掖披风的领子，说：“可是陛下，椋国公主从来都很任性啊，我有一位故人，他在容国，从前我心悦她，可他负了我，陛下，我总要算个账的。”
“那也不必和亲……”
“陛下，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害我丢了一个如意郎君，我总得为自己再找一个，容国有位郎君就很不错。”
“谁？”
“楚休戈。”
……
白沐阳手下笔走龙蛇。
白谨延欲言又止。
白沐阳无奈道：“陛下，你是皇帝，有话问就是了。”
“皇姐，那楚休戈是什么人？”
“少年将军。”
“将军？”白谨延思忖，“那位把北戎打得连退百里的小战神？容皇会让他娶别国的公主？”
虽然他很信皇姐，但是容皇只有脑子让水泡发了才会这么做吧？猜疑心再重也不至于自毁长城吧？容皇就不怕楚休戈真的反了？
“容国那里有最纯粹的赤子之心，心系天下，死而后已，那里也有最令人不齿的卑鄙小人，以己度人，残害忠良，楚家掌兵权，主杀伐，没有人比楚家人更知晓兵家之利弊，狼烟起，四海哭，他们不忍心看生灵涂炭，可是有人忍心。”
白谨延忽然眼前一亮，笑着说：“那他还是个君子，听说他还生有一副好皮囊，淑女配君子，绝配呀！”
白沐阳一顿，说：“我才夸他几句你就成墙头草了，那他要是待对我不好呢？”
白谨延脱口而出：“他不要命了……”在白沐阳似笑非笑的眼神中，白谨延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那他要是不喜欢我呢？”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皇姐你？”白谨延撇嘴，“除非他瞎。”
白沐阳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情爱是不问缘由，不讲道理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是真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天底下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不过联姻嘛，两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日子不好过的人一定不是她。
早朝的时候，白谨延身着龙袍，小小一只坐在龙椅中，瞧着下方心思各异的朝臣，只觉得自己像压不住门下学生的年轻夫子，人人看似垂眉恭敬，实则暗波涌动，动作不断。
年轻的夫子明晃晃地看着某一大臣头一偏，另一个大臣头一点，后退出列，张嘴就是一长串字正腔圆的官话。
白谨延：我眼睛还没瞎。
小皇帝听了片刻，面无表情的想：哦，想放还太妃们归家。
椋国帝王皆不爱女色，后宫空虚，皇家也并无陪葬之制，故皇帝殡天后，后宫女子可自行选择留宫或归家清修。
那位偏头的大臣正是淑太妃花娇衣之兄，花尚寻。
本身这请求是人之常情，但问题是这位淑太妃并不是白谨延的庶母，而是他的庶祖母，祖父肃帝的淑妃。当初的贤妃柳意涵，如今的废柳太妃权势极重，把所有后妃都留在了后宫，想留作人质，不成想起兵失败，后宫乌泱泱一大堆人都等着后文。
白谨延作为孙辈是不能请太妃出宫的，而应该有长辈或平辈送请太妃出宫，可现在肃帝一辈已先后逝去，而下一辈的闲王和先帝也已薨逝，圣安公主正在南疆，白安意为戴罪之身，这一数，竟无人可为太妃们送行行礼。
而这些弯弯绕绕若是白谨延真的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只怕会一口就应下来，要是被大臣们看透了他的外强中干，那他们想偷偷做点手脚或者糊弄一下这个龙椅上坐的人，可就是皇权势弱的祸端了。而此时正是白谨延立威之时，若是白沐阳插手，大臣们敬的可就不是皇帝，而是她这个长公主了，所以朝会的时候她并不能垂帘听政来住白谨延一臂之力。
那花尚寻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他想试探新帝。
正值壮年的虎王猝死，只留下幼虎，不免让豺狼虎豹都想来是一爪子，可惜即使是幼虎也不是他们可以逗弄的，爪子敢来，就要做好留下的准备。
“程爱卿所言甚是。”白谨延一笑，“太妃们思家心切，朕自当成全人伦，十日后，送太妃出宫。花爱卿，你身为礼部尚书，朕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你，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花尚寻眼皮一跳，沉声行礼：“臣，遵旨。”
“另外，花尚书，虽然废闲王谋逆，但罪不及意安公主，她现在无母兄族人，就请花尚书为意安公主再次择婿。”
花尚寻手一抖，但一切还没有结束。
“春节已过，也快要到开恩科的时候了，花爱卿，你可莫要让朕失望啊。”
花尚寻默默咽下一口老血，谢恩的时候已经开始觉得头痛，脖子痛，腰痛——哪儿都痛。
他就不该当这个出头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