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更夜半，尚书省和翰林院依旧灯火通明。

    林翰林顶着一双硕大的眼袋，将几捆卷子放到花尚寻案前，使劲拍了一下花尚寻，有气无力地说：“陛下都没派我监考，你还把卷子往我这儿带，你这狗东西就是见不得我清闲！明日，不，今日上朝，我若是告不成假，殿前失仪，我跟你没完！”

    花尚寻身强力壮，林翰林那小猫爪子似的攻击根本不碍事，批完的卷子让花尚寻喜笑颜开，心甘情愿的接了那一声骂。

    他满足地翻开被林翰林列为头名的卷子，只扫了一眼就坐直了。花尚寻越读越是赞不绝口，终于他忍不住趁林翰林不注意，悄咪咪地掀开糊名的纸条，偷偷瞧了一眼，只见一行流云般的行楷写着三个字。

    林翰林哼了一声，假装看不见花尚寻的小动作，伸了个懒腰，叹道：“钟灵毓秀，天爱之。”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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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尚寻琢磨了好几天林翰林那句“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可那孙子笑得神神在在地就是不说，给他整的抓心挠肺的。

    没想到殿试过后，陛下封了榜眼为给事中，探花为翰林庶吉士，却授予壮元中书令一职。

    ……陛下和这白修远有仇吧？

    柳氏之事后，不少官员吃了挂落，一起被撸了官帽，上任中书令就是这样被迫在四十岁之时提前告老辞官，中书令一职就这么空了下来。中书省那帮子人跟狼盯肉似的盯着它，结果被一个毛头小子抢了先，他们才不管什么状元不状元，这朝堂上最值钱的就是状元，断人官路如同杀人父母，不可饶恕。

    别说三甲同进士了，即使是二甲进士中也有不少人是要从七品小官开始熬资历的，白修远即使是状元，一下子便坐上了一品官的位置，没法不让人眼红。

    这种面甜心苦的好差事，花尚寻颇为熟悉，他直觉是长公主干的好事。

    但是……一想到这是长公主的谋划，花尚寻就觉得中书省那群磨刀霍霍、摩拳擦掌的人的小算盘打不响。

    比起翰林院“相亲相爱”的和谐氛围，中书省官署的气氛就十分微妙了。毕竟之前为了中书令一职，同僚之间闹得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现如今，官职没升，情分也没了，里外不是人。

    所以对于白修远这个从天而降的新官，他们心中都憋了一股气。

    几位无辜的小官吏低眉顺眼地进了内阁?，放下折子后不敢多留，立马溜了出去，看到外屋中熟悉的陈设，才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

    而内阁中，几位舍人、侍郎或面如笑佛，看似慈眉善目，或面如金刚，不苟言笑，齐齐盯着白修院写奏折。白修远的书童早就受不住这重压，借口泡茶，早早遁了，难为白修远还能面不改色，下笔稳健。

    白修远长得实在俊秀，他生有一双剑眉，却长了一双男子少有的杏眼，又长得白白净净的，当他含笑看着你的时候，你不自觉就会放下警惕，对他心生怜爱。当初殿试之时，仅凭他的一张脸，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是探花。后来琼林宴的时候不少人看着探花对着白修远指指点点，说此届探花可真是名不副实。

    而今他身穿一袭紫色官服，身上的柔和被冲淡了不少，那隐藏在骨子里的凶戾便肆无忌惮的显露了出来。只有当他垂下眼的时候，才会让人注意到他并不瘦弱的身躯和那不言而喻的危险气息。

    曹侍郎含笑打量白修远半晌，才拱手叹道：“白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处理政事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啊，老夫自愧不如，难怪陛下青睐，不知大人出自白是哪一支？”

    白修远搁下笔，将要上达天听的折子挑出来，也含笑回道：“曹大人谬赞了，区区不才，不足当此盛誉，修远生小出野里，恰巧姓了白，可不敢与上徐白氏攀情面。”

    一位黑脸侍郎姓康名直，是出了名的“一根筋”，闻言粗声道：“大人是上级，下官本不该多嘴，但大人初来乍到，有些事不清楚，卑职至少不得多说几句。”

    曹侍郎无奈地对白修远说：“康侍郎性子太过直爽，望大人见谅。”

    白修远看着这熟悉的“红白脸”，笑了一下，温声道：“康大人不妨直言。”

    “中书省掌决策，是朝政的第一道网。其中事物不比科举策论只是纸上谈兵，若没有真才实干，还是还回翰林院，从庶吉士做起为好。”

    曹侍郎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笑佛不笑了，金刚不怒了，一齐瞪大了眼瞪向康直，心里集体开始骂娘，这就差直接指着白修远说：没本事就滚蛋！

    白修远沉默片刻，或许这个时候他本该感到的是愤怒，但是他真切地感受到的是康直直言快语中的恳切——康直是真心觉得中书令应该能者居之，而且作为曾经专唱白脸的那个人，他看着垮了脸的众人，完全没有感觉被侮辱到，反而有点想笑。

    白修远轻咳一声，众人立马紧张地看过来，他正色起身，端端正正地向康直作做了一揖，道：“修远受教，理当如此。还望康大人多多指教。”

    康直略侧身避了这一礼，缓了神色，说：“指教谈不上，大人既愿不耻下问，下官自当倾囊相助。”

    其他人一脸僵硬地看着两人相谈甚欢，同行走向书案坐下，他们也沉默的回到自己的书案前，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气血汹涌。

    最开始是谁抗议的最大声？是谁说要给那状元一个下马威？什么叫不耻下问？这么快就把自己带入下官身份了吗？！

    康直内心翻了个白眼，他是愣又不是傻，他只是觉得人生在世，有些为人处世的底线与原则是不能用“没办法”这个说辞来糊弄过去的，否则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若这状元只是个绣花枕头，他如何能安心看着这国之重器落入这种人手中？如果他有真才实学，或是能虚心求教，中书令谁当不是当？至少从目前看来，白修远性情沉静有礼，做事周到缜密，又谦逊，他何必不给这个面子？

    更何况站在云端的人，多得是人想把他拉下去，用的着他一个小小中书侍郎吗？

    有些事，不能只看眼前。

    不管怎么说，白修元在中书省的第一天是过去了。别人自不自在他不在乎，反正他是挺自在的。而且他处理起事务来也是得心应手，别人瞪大了眼也没挑出什么错来，即便不甘心，也只能低头认了这个中书令。

    带到白修远在中书省站稳了脚跟，一日下朝后，白修远被宫侍留了下来，带到了御书房。在那里，他终于见到那位传闻中的长公主。

    传闻中成熟稳重，气势凌厉的女人形象不同，白沐阳实际上更稚嫩些，明显是二八年华的女子，但她眉目间的冷厉与沉静让人不敢小觑。

    朝堂之下的白谨延也看着更活泼些，眼神灵动，有着孩子的天真与好奇。但那从生出生起便浸入骨髓的对生命的漠视，让他的天真中掺杂了残忍。

    白氏开国以来继任的三任皇帝都格外仁厚，严格来讲并不是合格的能威并施的君主，谁知道在这等硝烟将起之际，椋国竟出了两位帝才。

    白修远想起容国那位所谓“天赐之人”的太子，冷笑一声，阖目向白谨延跪了下去。

    “臣白修远叩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