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车队一路摇摇晃晃驶过官道、山湾、平原，租了货船，一路向东到了郁郢，车队入城休整，补充干粮。
这是一座穷苦过头的城池，城墙破旧，百姓贫困，且细细望去，成中尽是老弱病残，没有壮丁，少有孩童。
徐长年大受震撼，他漂亮的模样和身披的绫罗与这片灰败土地格格不入。
他不自在地走到白沐阳马车旁，说：“掌使大人，这郁郢城怎么这般……”白沐阳掀开帘子，她脸上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
“二十多年前，容……那位刚登基时西浑入侵，他们沿秦山、淮河以北顺路攻来，一连攻下桥成、阳津、平江三座城池，却硬生生被卡在了郁郢。郁郢离椋国不如怀宁，离西浑不如桥成，驻军只有一万余人，且有一部分是即将退伍的老兵，想趁新皇登基之时多领些银两带回家去，不成想全折在了这里。”
白沐阳的目光掠过残存的塔楼，断臂拄杖的花发老人，瘦小胆怯的孩童，警惕敌视的妇人，继续但：“那场攻城持续了二十七日，在第二十日的时候城中守军就只剩了十数人，然后就是全民皆兵，用锄头、砍刀扛下了十万西浑军队的进攻，守了整整七日。”
徐长年哑声道：“这就是‘金轮开’的传奇原型？”
“是啊，‘金轮开’这本传奇是路过这里的书生所写，传奇末尾写儿郎配巾帼，写郁郢妇人豪爽泼辣，在一个重女德的国家，什么能让一群相夫教子的贤妇变成了‘泼妇’？”
徐长年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是为她们死去的父亲、丈夫、兄弟，是为她们活下的年迈的老人和虚弱的孩子。
“大人，我，我……”徐长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白沐阳了然地看他一眼，说：“你想帮他们？”
徐长年苦笑道：“想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张开双臂，低头瞧着自己光鲜的模样，“我生在富贵窝，又省了副风流相，旁人总传我私下乱来不堪，我索性穿金戴银，穿红戴绿，描眉傅粉，涂唇抹脂，足尽风流，但心中总觉得好没意思，觉得活着真不容易，如今看来却只是无病呻吟罢了，我有什么不易的。”
徐长年扬起脸看着这些残垣断壁，说：“我想让这里变成容殊，不，比容殊更繁华，像椋……家乡那边一样。”
白沐阳扣着小案几，果然呐，这种聪明又在民生上狠不下心的商人最心软了，比那些心肠黑如墨，硬如铁的粮商、盐商招人心疼多了。
“当然可以，不过时候未到，他们温饱尚不能够，哪有闲钱买茶吃。”
徐长年闻言一笑，回道：“在下不才，茶之一门，可是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但经商方面略出于常人，这郁郢城壮丁尽丧于战乱，余下的百姓做不成重活，士农工商先垮了一半，然后剩下的就一起垮掉了，若只凭农作恢复，只怕要再来几个二十年。在下曾开过几座猪舍，一座鸡舍，收益颇丰，正好当时的猪苗、鸡苗也是容国本土的，况且郁郢楼巷地势狭长，不宜开设太大的禽舍，到时一边分户定价买苗，一边开铺收宰，不出两三年，刚才那些小娃娃保准养的白白胖胖的。”
白沐阳定定看着他，点了点头，心中划过一个念头——她遇上鬼才了。白沐阳放下帘子，都说身负大任的奇才周围也不乏奇人，白修远有一个容相父亲，巾帼母亲，战神兄弟，文曲好友，妙算知己，神医红颜，出门找个通商商户遇上了徐长年。
他是什么贵人遍天下的命格啊？
他是贵人找上门，她是找贵人上门，啧，真是让人不爽。
因为容国这该死的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徐长年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郁郢，前往容殊做主事人。
不过他留了人在郁郢城盘下铺子，并雇佣城中百姓帮忙收拾装修，每日结些铜板，虽不多，但也够他们几日温饱了。
过了十几日到了容殊城外郊，车队停下开始最后的修整。进入容殊后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旷日持久的战斗。
毕竟，他们即将与这个国家为敌，非生即死。
白沐阳深吸一口气，嗅着这片土地的气息，这片她向往已久的土地。抬眼望去，黑青的城墙之上是青瓦蓝天，兵卫林立，城门口人潮汹涌，是一座上徐相差无几的繁都，细细看去，“容殊”的匾额笔锋内敛，端方含蓄，整座城如山岳耸立，不怒而自威。
“桑梓，容殊城是座君子城，可容殊城里不容殊。”
桑梓不明白，不过不要紧，只要殿下明白就好。
马车摇摇晃晃地入了城，一瞬间，人声扑面而来，灌了满耳。白沐阳突然有些忐忑，她惊讶地按着自己的心口，仔细扣问自己的心跳为何如此之快，三与楚休戈的初见，还是与宁谦的重逢？
她不知道。
充满尔虞我诈的一副铁石心肠突然渗进柔软又酸涩的液体，倒挺让人发笑的。她年少慕艾之时的朦胧心绪被染血的甲兵踏得粉碎，又被心悦之人的无情吹得一干二净，如今不过半载，竟觉已是前尘。
她所恋慕的，只剩一个影子，寄存着她对爱所有的期待与幻想。
到了，现在梦也该醒了。
车停了，白沐阳收拾好心绪下了车，步入先前拾整干净的宅院，却在转入垂花门时脚步一顿。
就在二门的位置，笔直立着一位玄衣青年，银冠束发扎成高尾，眉眼凛冽却如画。听到声响，他转头向白沐阳看来，抿了抿唇。他身上所有凌厉的气势都被收敛起来，几乎乖巧地站在那里，着实惹人心怜。
白沐阳有些怔然地掀了面纱，曾经传过的信件中苍白的文字都活了过来，化为鲜活的躯体。
来人拱手一礼，轻声道：“楚氏休戈，见过姑娘。”
白沐阳屈膝还礼，轻声道“白氏沐阳，见过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