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成氏是自开国就追随容氏打天下的勋贵，住宅坐落于九凤街内巷，是前朝的王爷府宅，府内雕梁画栋，假山连绵，九曲朱栏，比起其他人家战战兢兢的小小巷苑，那朱漆的大门都透着气派。

    可繁华总有落幕之时，笼罩于成府之上的灰败已初显端倪。

    成尚书已是六七十岁的高龄，头发灰白，皮肤皱缩干枯，整个人消瘦非常，他阖目窝在太师椅中，半点不像一位以战功入兵部的武将。只有当他睁开那锐利的黑白分明的眼眸时，才能察觉到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摇光，你考虑好了吗？”成尚书淡淡出声。

    成坚在心里叹了口气，恭敬道：“儿子听父亲的。”

    “那位，不是容人的，这位，也不是容人的。可成氏的族地根基都在这里，我们没有他路。”成尚书沉静的目光望向天外湛蓝的天空。

    从龙之功哪是那么容易得的，他们从一回龙已是祖坟冒青烟，这一次要是差行踏错，便真是万劫不复。

    成坚看着父亲默然的样子，不由问道：“父亲，成家从的……”

    成尚书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自然是从嫡从长，宣扬正统。”成坚皱眉，太子胸有沟壑，仁善在外，但他总觉得太子并非仁主。

    像是看透他心中所想，成尚书嗤道：“天家哪有什么仁主，不过是君臣相依，各凭本事罢了，天子容人是气度，臣子立身是本事。三日后是吉日，宜出行宜嫁娶，你去梁府提亲吧。”

    成坚点头应是，心神却不由自主跑远了。父亲先前提出联姻时他并非不愿意，只是没想到竟是梁府二小姐，那小姑娘今年方十八，自己都已三十有五，这不是平白耽误人家吗？

    自己一向看不上那些“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行径，不料自己却成了这样的衣冠禽兽，成坚有些脸热。

    罢了，到时好生待人家吧。

    七月二十，宜嫁娶，宜出行。

    梁府中，冰人坐在一边舌灿莲花，成坚在另一边挂着客套的假笑，不动如山。梁尚书挂着如出一辙的假笑，两只狐狸面对面算着利弊。

    隐隐的，成坚听见梁府后院有些喧闹，笑道：“梁大人府上今日好生热闹。”

    梁尚书放下茶盏道：“小儿知晓阿姊出嫁，十分高兴，故而有些失礼，成贤侄见笑了。”

    成坚了然，笑而不语。

    “你们放开我！”梁遥气得眼睛像冒火，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架住他的四肢把他往后院抬。

    “他成坚自己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数吗？！哪里来的脸娶我二姐？！这种人不打出去，真要留下当姑爷吗？你们放开本少爷！”梁遥左挣右挣，奈何还是被架离前院，带到流霜院。

    到了后院，梁遥反而息了声，院里走出一人，正是梁雨洁。

    “放下他吧。”梁雨洁吩咐道。家丁们这才把梁遥放下，梁遥低着头，半天没吭声。

    梁雨洁看他半天，叹道：“成坚来提亲了？”梁遥浑身一颤，张了张嘴，没说话。

    “阿遥，我知道你聪慧，有些事你看得比我们都要清楚，你只是不说而已。”梁雨洁目光温柔，“可你也心太软，世家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所以所谓的世家就是用别人的一生来铺路吗？长姐，二姐你，三位堂兄弟，两位叔伯，女子联姻，男子死族，这就是世家吗？”梁遥声音尖刻，目欲滴血。

    梁雨洁正正看着他，吐出一个字：“对。”

    那一刻梁雨洁冷酷得都不像个人了：“是人都有私心，如果氏族中人都只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世家的存亡而奋斗，那么再大的家族也会消散，只有所有人都是为了世家而奉献自己的一切才能让世家延续下去。”

    梁遥整个人摇摇欲坠，似哭还笑，他弯下腰捂住脸，笑的整个人都抖起来了。

    “当初长姐入宫之时，她十八岁，陛下三十五岁，如今你出嫁，你十八，成坚三十五，他可真是一个好父亲啊……”

    梁遥闭上眼，狠狠擦掉眼泪，深深看了一眼梁雨洁转身离去。

    “我绝不会让未来的梁家也变成这样！”

    梁雨洁看着梁瑶突然变得挺拔的背影，有些恍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晓名满容殊的才女梁雨洁其实只是妾室所出的庶女，她曾经和生母在小小院落里相依为命。

    大家族里出来的女子对于妾室其实并不苛刻，梁夫人也是如此，所以她和娘亲吃穿不愁，衣食无忧，生活也算平淡幸福。大家族的嫡女注定要联姻，庶女反而因为身份低微，可以选择在寻常人家安乐一生。本来她就应该像那样，寻一位普通夫君，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可那一日她去向夫人请安时撞上了长姐。长姐用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用极致无情的眼神打量她，然后问她想不想变成自己那样。

    变成什么样？变成满心权衡与算计，再无天真愚蠢的贵女？

    那一刻，梁雨洁听到婢女的惊呼和娘亲不安的试探，她看着站在长姐身后的眼神如出一辙冰冷的父亲，她点了点头。

    长姐的唇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标致的贵女笑颜，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她的头上，她抬头对上了一双温柔又略带歉意的眼眸，她看见了梁夫人微凸的小腹，那是她后来的三弟梁遥。

    那一年，长姐入宫，梁家多了个嫡二小姐，梁老师出生。

    梁雨洁从未见过梁尚书那般高兴的样子，他的心上人为他生的继承人这个身份让梁遥从出生起就饱受疼爱。

    梁遥本来也要从“雨”字，但梁尚书认为雨字太轻太悲，配不上梁遥，便去了雨字取名梁遥，逍遥游。

    在这方冰冷的天地，梁夫人像甜汤，梁遥像烈酿，都是温柔又心软的人。

    梁遥说的不对，梁府真正分崩离析，真正失去了人情味的日子，是梁夫人闭眼的那年冬日。

    梁府失去了误入人间的佛女。

    容殊南城有一户水榭，名唤兰芝园，是前朝公主所建，容帝将它赐给了赵皇贵妃之女，六公主秦可嘉。自那之后，南城兰芝园，北城流霜阁，东城休戚台，西城玉然苑，四足鼎立，成了容殊贵女寻常宴饮游会的中心。

    今年风云变幻，正是多事之秋，贵女宴请反而变得频繁起来，云鬓香腮，莺歌燕语，好不欢乐。这里人来人去，有些人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些人却一直在那里。

    而今日，兰芝园……也如往常一般热闹。

    “殿下可曾听说近日发生的一种好事？”工部尚书之女钱娇儿娇笑着向六公主秦可嘉说道。

    秦可嘉挑眉，懒懒看向钱娇儿。

    “流霜阁那位梁二小姐多好的人儿，神仙似的，成大人也是人中龙凤，这桩婚事可真是天作之合。”

    话中的阴阳怪气、幸灾乐祸满得快溢到天上去了。秦可嘉微哂一声，闭目面向太阳，她下方的一名面相略幼的少女沉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