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咚！咚！咚……”

    京兆尹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抱着帽子冲下马，抓住副使的手臂急声道：“何人敲登闻鼓？”

    副使也一脸惶惶道：“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背了个大包裹，瞧着……”他压低声音，“像八年前抄家流放的宋家六夫人。”

    京兆尹朱远坼眉心一跳，戴上官帽走到衙外，大声道：“按律，敲登……”

    “民妇知道。”

    彼时天色尚早，光线暗淡，天边只有一线白边，黑夜笼罩在那妇人身上，她温柔的神色，瘦弱的身躯，如同千千万万个相夫教子的容国妇人，悉数被黑暗吞没。可是她手中握着沉重的鼓槌，一下一下抡圆了向面前的大鼓砸去，像是要砸碎不公的命运。

    闻声出门的百姓皆默不作声，他们比官衙中人更早认出这位乐善好施的夫人，也看到她鬓边的白花与白发。

    “民妇知道。”宋六夫人又低低重复道，突然，她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朱远坼，说：“可是天在逼我！”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民妇父族抄家，夫家流放，公婆父母兄弟夫君，还有民妇唯一的孩子皆已亡故，民妇只能听自己的心，听它日夜哀嚎，听它日夜追问，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夜之间，门衰祚毁，大人——”宋六夫人的声音越发尖利，“这高悬的明镜照不出我的冤屈，这容国的律法判不成我的家仇，民妇只想以命叩问上苍，何为天子！何为君王！”

    “今日我要状告天子无德，不堪其位！”

    朱远坼双目暴突，吓的后退一步，整个人摇摇欲坠，他突然想到什么，赶紧道：“快把……”

    宋六夫人把肩上包袱一扯，用朱砂写就的状纸漫天飞舞，她抽出先前被包袱遮住的利刃，朝四周的百姓大喝一声：“还不快滚！”

    百姓们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钻进巷道中，衙役们还未来得及动手，他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六夫人将长剑横于颈前，朝朱远坼温婉一笑：“抱歉，朱大人，连累你了。”

    血溅当场。

    豆大的冷汗从朱远坼额际滑落，他闭上眼，心想：完了。朱远坼站在原地半晌，他不动，属下也不敢动，只有京兆少尹上前提醒道：“大人……该上朝了。”

    朱远坼脸部肌肉猛地抽动一下，他轻声对少尹说：“叫女使给宋夫人换衣服，去提个身形相近的女死囚。”

    “大人！”少尹惊得张口结舌，“万万不可啊！”

    朱远坼抬手扶正官帽，步入官场后头一次笑得张扬又讨打：“反正这官我也不想当，罪加一等也无所谓，更何况她也没说错，不是吗？”

    少尹惊慌地看着朱远扯远去，如同过去的每一日清晨，可谁都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今日的容国朝堂一片死寂。

    一开始还是好好的，直到宦官上前高声说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京兆尹朱远坼硬着头皮出列开始，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跳舞。

    从大殿门口向内看，几乎所有人的后背都洇出一块深色。

    容帝低低地喘着气，即使台下的臣子都能听到他胸腔嗡鸣的声响，蓦然，容帝捏起身旁宦官手中托着的茶盏狠命往地上一砸，“砰——”的一声，茶盏四分五裂，朝臣“哗啦”跪了一地，高呼：“陛下息怒。”

    茶盏中褐色的汤药沿着地毯蔓延到台阶上，散出苦涩的气息，容帝感觉自己喉头泛起腥甜，这种甘苦交织的感觉几乎叫他发疯。

    “息怒？怎么息怒？朱远坼，一个妇人能穿过层层审查敲响登闻鼓，你在做什么？还有地方官吏，宋家全员流放，她是怎么从流放地区一路来到容殊的？你们都是死人吗？”

    朱远坼俯身叩首：“臣一时不察，请陛下降罪。”

    “不急……”容帝声音喑哑，如粘稠的毒液一般令人不寒而栗，“那宋家妇在何处？”

    朱远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失望地叹息，也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罪妇已伏诛，尸首停于京兆府衙内。”

    “忤逆犯上，罪不容诛……朱远坼，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臣明白，多谢陛下。”

    多讽刺呐，朱远坼起身那一刻，觉得自己的情感好似被抽离一般。他生得魁梧又浓眉大眼，像一座永不倒塌的山，如今却有几分萧索和伛偻。旁人只觉他是因官位不保而灰心丧志，却听不见高楼崩裂的不祥之音。

    自从京兆尹将一女尸悬于城门口后，容殊的氛围就变了，百姓行色匆匆，沉默不语，生活虽是照样过活，却再也回不去从前。

    白沐阳依旧坐在徐记顶层，那里可以遥遥城门看见城门口的尸体，她偏过头对桑梓说：“都安排好了？”

    桑梓点点头回道：“京兆尹派人把她从后门运到了乱葬岗，我们的人把她接了回来，葬到了郊外。”

    白沐阳悠悠叹道：“对于百姓来说，活着比天大，天不让他们活，他们就敢翻天覆地。”

    “桑梓你说，明明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是他们，为何现在用这水翻了他们的却是我呢？”

    “因为他们看的太高了。”

    “没错，他们看得太高了，高得以为这世界上只有皇族，只有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