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官场如战场，古人诚不欺我也。”周敛顺着书案摊到桌上，一只手扣住茶盏，有气无力地摇着。

    活脱脱一副被耗尽生机的模样。

    相较于周敛将行就木的脸色，从京城中挣出身来的楚休戈可谓是意气风发，连写奏折这种虚伪事，他都能心平气和。

    周敛抓着自己废掉的狂草字稿走到楚休戈身旁，看着楚休戈端正隽秀到几乎可以与贵女们常练的簪花小楷相媲美的一手字时，再次捂着眼，别开视线。

    瘦弱书生写狂草不可怕，可怕的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会一手簪花小楷，那不亚于关东九尺大汉捏着绣花针撒娇。

    惨不忍睹。

    当初楚休戈的母亲宁乐畅本来是带着玩闹之心给了他那本小楷字帖，不料楚青山战死，宁乐畅难产而亡，只留下刚出生便痛失双亲的楚休戚和小小年记担上重任的楚休戈，那一手小楷也真的被楚休戈一练就是十几年，各种公文奏折中用的也是它。

    不过周敛总偷偷说楚休戈一肚子坏水，觉得他就是故意恶心那群人，仗着那些人对当年之事心虚，有心试探。不然一个接受过世家教养的公子，怎么可能只会小楷，连周敛一个寒门之士都会六种字体，所以楚休戈必定是成心的。

    当周敛这么问出省时，楚休戈慢条斯理地将信函封好，理所应当地回道：“不然呢？我真的偏好小楷？”

    那一瞬间周敛是真的想点头的，不过他瞟了一眼楚休戈身后架子上放的长枪和重剑，还是没骨气地摇摇头。

    开玩笑，那把剑比他脖子都宽！

    楚休戈当初也是上房揭瓦的泼猴，性子张扬又热烈，即使在战场上锻炼出沉稳的外表，但骨子里还是爱捉弄人。

    只不过从前被楚休戈捉弄的人只丢脸，现在会丢命。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周敛虽然一直抱怨累得慌，但从京城出来后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我是来除匪的，匪患已消，当然该回京复命。”

    周敛不由坐直了，皱眉道：“ 劝谨，我不明白，多方合力才把你捞出来，你为何……”

    “他们又不是为了帮我，他们是为了自己，你真当那位老眼昏花桥看不清局势吗？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看看他的好儿子们究竟看不看得清脚下之路，我不主动回去，他就该逼我回去了。四皇子有心无力，齐王远在椋国，容家已倒，太子……呵，无伤，无人能帮我。”

    楚修哥习惯性地抚上手指想转扳指，却摸了个空，他垂眸怔怔望着手指上的空白，低声说：“这次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木姑娘不知晓我要来怀宁之事。”他本来只是想把扳指交给白沐阳，没想到发现了这件事。

    周敛没好气道：“这算什么好消息，你现在困境五成都是她造的孽，亏我还以为她真的喜欢你。”

    “当然算好消息。”楚休戈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不过，无伤，她是从世家中厮杀出来的，现在椋国几大家族哪个不是夹着尾巴生存？虚虚实实，假假真真，真心与真情在皇室最值钱也最不值钱，每个人都能装出一副爱惨了他人的模样，背后下手照样毫不手软。喜欢？无伤，容国男儿都有一种无关品性的傲慢——我们看不起女子。不然面对一个几乎能当女帝的公主那么轻易就爱上敌国将军，你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警惕，而是理所应当，这还不能反映出什么吗？”

    “她将人心的丑恶揣摩得十分通透，她能透过眼睛发觉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软肋。”

    周敛被说得面红耳赤，反驳不能，不服气道：“那她难道就没有软肋吗？”

    楚休戈将后背向椅背一靠，挑眉道：“有，我。”

    周敛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指着楚休戈语无伦次：“你，你你……她她，她……你们……她这样，你还接受？！”

    楚休戈耸肩道：“这有什么不好接受的，有她在就算是秦宇轩也不能把我拉下来，不能轻易让我去死，况且现在我处于困境，又何尝不是一种机会，我作为多方的平衡点，谁也不敢动我，我可以放手做我想做的。”

    周六与楚休戈相识近十年，第一次从他的话语中嗅到血腥气息，像被锁链重重束缚的猛兽终于放弃……不，撕掉温和的伪装，向他的仇人潜行而去。

    周敛神情复杂，轻声问道：“劝谨，你其实一直记恨着皇……秦氏，对吗？”

    楚休戈闭上眼，不置可否。

    当年那一战，楚家何止损失惨重，家人，精锐，土地……而朝廷却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狂欢，钱财，军队，粮草，马匹，名声，店铺，权柄……所有人都像瞧见腐肉的秃鹫般围着倒下的楚家，妄想钻着叼上一口肉。百姓关他们什么事？不过一群苦力，死了还会有的；将士关他们什么事？打了败仗就该死；疆土关他们什么事？又没打到容殊。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坐在明堂之上的人一手操控的，他怎能不恨？可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劝着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一切皆是命。

    或许在那时他心中就被种下叛逆的种子，直至长成现在这般参天大树，他不信他真的没有办法。

    楚休戈一直隐忍压抑自己，直到遇到白沐阳。

    这些年里楚家就像一潭死水，楚老将军和楚休戚未必不知道楚休戈想做什么，却从未表态。那一日楚老将军扔来白沐阳的信，活过来的不止楚休戈，还有楚家。

    周敛好歹算楚休戈半个知己，哪能看不出楚休戈的未竟之语，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下可算上了贼船了，不知楚小将军愿不愿意放在下离开。”

    楚休戈眼中慢开笑意：“当然不行。”

    周敛装模作样地嚎了几声，拄着下巴道：“罢了罢了，算我栽你手里，那木姑娘那里，你打算怎么办？”

    “吃软饭。”楚休戈毫不脸红，理不直气也壮。

    周敛被他正气凛然的语气迷惑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哈？！劝谨！你再好好想想你的字！”

    “椋国也不会想要一把会反噬的刀，她这是给我个机会。她有没有参杂私心我不知晓，但我的确对她图谋不轨。无伤，我恋慕她。”

    周敛仿佛被雷劈了，楚休戈倒是一脸坦然。

    “那……那以后呢？一直联姻吗？”

    楚休戈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道：“我以前问过她，她说如果白氏的后代废物到连一把刀都握不住，这天下不姓白也罢。”

    “……”

    周敛拒绝与好友交流，并单方面断交一日，然后抢过京城来的信函，打开后陷入沉默。

    半晌，他幽幽道：“其实你们两个在某方面确实挺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