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孙彻锒铛入狱的消息闹得孙府上下人心惶惶。
孙老太保多年前已病逝，孙老夫人也在不久后随他而去，当家主母久居佛堂，一班子莺莺燕燕皆是菟丝子，唯有多年打理孙府内宅的侧室吴氏还勉强有几分主意。
暂时安抚好人心，吴氏头疼的皱着眉头，朝佛堂看了一眼，咬咬唇还是向那里走去。
说是佛堂，其实是把原先的院落改造一番，名曰静心堂，禁止外人进出罢了。吴氏轻轻叩门，门内的婢女瞧见是吴氏，柔和了神色，屈膝行礼：“夫人请进。”
说来可笑，静心堂禁止孙彻进入，却从不禁止吴氏。
因为吴氏聪慧，有分寸，懂本分，她不贪不妒，一心只想过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身为侧室，哪怕掌控内宅多年，吴氏仍不许任何人称自己为“夫人”，因为人心易变，她自认没那么大本事能控制住自己。
所以吴氏在面对静心堂中人时，总是很无奈。
“夫人日安。”
“见过夫人。”
“夫人快请进。”
……
面对一张张温柔的笑颜，吴氏真是有气都发不出，她笑着拍拍迎出来的一等女使紫云的手臂，佯怒道：“当着正室夫人的面这么臊我，这群丫头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紫云含笑眨眨眼：“姑娘让她们这么做的，夫人若是生气，便冲姑娘去吧。”
吴氏失笑：“促狭鬼。”
紫云替吴氏挑起珠帘，玉石碰撞摇曳间显露出一个素白的身影，室内香烟四散，氤氲出清甜的幻境。
吴氏熟练地走进内室打开窗，阳光散落于窗棂和屋内，抚平她心中的茫然和急躁。
楚青柠为吴氏斟了一杯茶推过去：“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支招的。”
“本来是。”吴氏缓缓跪坐于案前，“但一来到你这里，我就觉得心旷神怡，好像……也没那么怕死了。”
吴氏啜着茶，瞟了一眼楚青柠，发现多年过去，她还是和自己刚进府那年一模一样，几乎分毫未变，还是一身素白银纹的衣裙和青丝半披的少女发髻。
“死？那还不至于。”楚青年转着手中的佛珠，神色淡漠，“那些老狐狸心里都有九曲回肠，他们既突如其来针对孙彻，必不可能轻易让他死，要逼出更大的利益才肯罢手。”
吴氏垂眸，更大的利益？恐怕就是楚家吧，想到自己的娘家，吴氏心中冷笑。
如果让吴氏形容自己的父族，那就只有虚伪，腐朽和烂到根子里。
吴家在外人看来是清贵门庭，耕读世家，过多的赞誉让他们自视甚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以至于关起门来也是清高自傲，但要扒拉一番吴家的腌臜之事，那可真不少。
当初吴氏未出生时，大夫误诊她是个男胎，整个吴家高兴得像过年，谁料一朝分娩，呱呱坠地的是个女娃，这下吴家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明里暗里地阴阳她和娘亲许久。
后来她的娘亲生了三个男孩，族里这才没人敢说什么，就把恶意对准了她。
母亲是传宗接代的功臣，弟弟们是命根子，只有她什么也不是，连母亲都因为那些年的冷待而怨上了她。
从小到大，待字闺中时她是吴大小姐，嫁人后她叫吴姨娘，连最亲近的手帕交也只知晓她的小名叫今今，不知晓她的全名。
为何？
因为她的大名叫吴招娣，很可笑吧？一个书香门第会为姑娘取这样的名字，他们既不为她改名，还不许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就连那个小名其实也是矜持的矜，是让她少出门，别丢人现眼的意思。
吴氏现如今只觉得可惜，当时怎么没扇死那个脑子泡水的爹。
“孙家是保不住了，你要回楚家吗？”吴氏问道。
楚青柠摸出一封已经泛黄的和离书，淡淡开口：“我与他早已和离，我会他的字迹，你若需要，我也可以为你写一封。”
吴氏笑着看向这位看似冷硬，内里依旧善良柔软的大小姐，摇头说：“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妾室，只有休弃没有和离，更何况我娘家是不接受姑娘大归的，我若随夫而去才是称他们的意。”
“可……”楚青柠还想说什么，吴氏竖起手指于唇前，笑得明媚：“我想改个名字，奈何不识几个字，姐姐为我取一个？”
楚青柠了然，细细思索片刻，取了纸笔来，写下两个字：“非亭，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如何？”
吴氏念了两遍，笑道：“这是赞梅花的，你倒是抬举我。”说罢饮尽杯中茶，出门离开。
自始至终，楚青柠也没有给他楚家的任何消息，吴氏也十年如一日地没有问为何静心堂中既无佛像也无檀香，只有无尽的牌位和长明灯。
紫云进来收拾茶具，听到楚青柠无奈地说：“她总以为别人对她好是明月照沟渠，却从未想过自己便是那轮月，她骨子里透出来的坚韧和冷绝，除了梅，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配得上她。”
紫云也回道：“婢还记得当年夫人来敬茶，本来婢都准备好一肚子应对之策了，谁知夫人看姑娘的眼神比看孙大人的还热烈，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嫁的是姑娘呢。”
楚青柠没好气地瞟了紫云一眼：“怪不得非亭说你是个促狭鬼。”
紫园抿着唇笑，低声说：“婢是为夫人……吴小姐和您高兴，日子总要有盼头才好过，也幸好吴小姐肯下定决心，不然吴家和孙府，那可真是狼窝虎穴，不相上下。”
楚青柠沉默叹气，当年楚老夫人跟她讲过吴家的荒唐，也说过吴大小姐的名讳，活得这般艰难又坚强的人，故而静心堂的人都爱逗吴非亭笑。
“紫云。”楚青柠从腕间褪下佛珠，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你说他们会怎么逼我？”
紫云眼中泛上讥诮：“左不过那些腌臜手段。”
“男人有男人的战场，女子也有女子的烽火，刀光剑影虽无形却够致命，紫云，你猜我这次能捞个几品诰命？”
紫云笃定地说：“一品。”
楚青柠掐着佛珠低声说：“我猜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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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依旧炎热非常，即使是引入西域良种配出的千里马也不敢在大太阳底下疾行太久，楚休戈一行人在正午时分便会扎进林子稍作歇息。
一只苍鹰自高空盘旋而下，周敛下意识伸臂去接，却见其目含鄙夷地歪头看他一眼，落于楚休戈覆甲的肩膀上，伸出左爪。
周年指着苍鹰愤愤出声：“它，它这是几个意思？！”
身旁的将士都哄笑起来，一名副将大笑着拍拍周敛的肩：“周先生，这苍风也有二十多斤，爪上又套了利刃，你这么去接它，可是能直接削掉你半条胳膊的。”
周敛悻悻地看着楚休戈取下信筒，展开看完，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人多眼杂的他也不好问，只在心里纳闷，劝谨的养气功夫已经这么好了吗？从前他勉强还是能从劝谨脸上读出几分意味的。
刚这么想着就见楚休戈手中的内嵌了铁皮的竹筒“咔吧”一声断了。
“……”
一帮人给马匹淋水的，看天看地的，装模作样的，活生生演了一出戏来，戏名：人生百态。
“再休整一刻钟，咱们就出发。”楚休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再回想起纸上的一字一句，头上泛起青筋，龙有逆鳞，触之必死，狼有暗刺，窥之即杀，皇室这一次是真的碰到他的痛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