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漫天,阴风低号,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雾,四处皆是一片灰茫茫的景致。蜂蝶低飞,蜻蜓点水,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窗,等着这场瓢泼大雨。
轰隆隆一道惊雷劈下,便带着大珠小珠倾斜而下,一瞬之间,黄土湿遍。
“咚”的一声,少年将屋门撞开,一只手并没什么意义地遮在头上,踉跄着步子飞快地跑出去,跌跌撞撞,绕到了院墙的另一侧。
在那墙角,卧着一只黑毛的野狗,正被这忽如起来的大雨浇得无处躲藏,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少年趟着积水,大步流星,一把抱起野狗,扭头又朝屋子里面跑去。
关上屋门,将狗放到地上,少年长出了一口气。他微微打了个寒噤,脱去自己被打得湿透的衣衫,一屁股坐在床上,低头看了看那条狗。
“好险,要不是我看见,你就要被浇坏了。”他笑着说。
狗用力地甩了甩全身的水,似乎知道感激,凑上来蹭着少年的腿,在地上撒娇般地打了个滚儿。
少年的屋子四壁皆空,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凳子,还有便是东南角上放着的那个用来接雨的大木盆——这场雨下完,想必这屋顶上漏的地方就会更多了。
他并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不过搬了一把凳子,将屋门敞开,坐在门前看着茫茫的雨色。夹杂着泥土况味的东风灌到他的脸上,将他满头的青丝拂动。
如果他能再胖一些,该是一个极好看的少年——纵是现在他长得也并不算差,两道修长而舒展的眉,一双硕大的、永远闪烁着晶莹光芒的眼眸,笔直而挺拔的鼻梁与均匀端正的嘴。只不过,那颧骨下面过分凹陷下去的脸颊,却有些将他所经历的苦难过于直白地表露出来了。
他看得出神,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每到下雨和下雪的时候,他总是会这样叹息的。
因为他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无数的人并没有能为他们遮蔽风雨的一砖半瓦,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蜷缩在街角,像那只狗一般瑟瑟发抖着,祈祷着自己能捱过这一遭。
有什么东西拽了拽少年的衣袖,他才稍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却是那只狗蹲坐在自己身下,黑豆似的两只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喉头发出“呜呜”的哀鸣。
“饿了吗?”少年愣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可我也没什么吃的了。”
说着话,他还是走到了桌子旁边——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粗瓷的大碗,里面放着两块已然干了的饼子,这本是他的午饭的。
少年抓起一块饼子,低头看了看小狗,又揉了揉自己已经饿得叫唤的肚皮,叹了口气,还是将这块饼子丢到了地上。
野狗摇着尾巴,立即将饼子叼走了。少年拿起另外一块饼子,正想往嘴里放,一抬头却又对上小狗可怜巴巴的目光。
“吃完了?”他不由得一愣。
狗自是不会回答,只是摇着尾巴看着他。
“罢了罢了,给你便是。”
少年把第二个饼子也丢下去,拍了拍手,坐回到凳子上去了。
夹杂着风雷闪电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却也甚急——他就这样在门口看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外面的水洼上便已不再泛起涟漪。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层云散去,已而雨过天晴了。
野狗“汪汪”地叫了两声,撒着欢地跑了出去。少年瞧着它的背影,不由得微微发笑——这条狗认识他,因为在这村子里,他应该是唯一一个会把自己的吃的喂给它的人。
揉了揉饥饿的肚子,少年站起了身,他正要拎上水桶出门去打水,院门外面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小鹿,在家吗?”
他没回答,门便已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个挺高的少年,倒悬眉,丹凤眼,皂白难辨,虽然皮肤甚白,却并不是一副好惹的模样。
那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小鹿的小波。
小波看到小鹿,并没和他再打招呼,大步走进屋子里面,也不等小鹿跟进来,便将背上背的一个大包袱“哐”的一声,卸在了他的桌子上。
小鹿瞪大眼睛,愣道:“小波哥,这是……什么东西?”
“你自己找贺当家要的,忘了?”
说着话,小波将包袱打开,伸手一抓,递到了小鹿的眼前——他手中的,是一把长不足四尺的童子剑,剑鞘是通体的乌金漆革,旋以三环镂金瑞兽纹,剑首则呈喇叭型祥云涡纹,甚是精美好看。
小鹿又惊又喜,上前接过剑来,按下绷簧,便将剑刃出鞘。他擎在手中,细细端详,这柄剑宽约三寸,满著银华,剑身上印着菱格暗纹,下垂五彩剑袍——虽然必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宝剑,但是样式精美,更关键的,这剑三尺半的长度,小鹿用起来极其顺手,远比之前那六尺的横刀要舒服的多。
“这是贺大哥送给我的?”小鹿看着小波,眸子里难掩兴奋。
小波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道:“他怕你还在生他的气,不知该怎么见你,特意叫我来拿给你的。”
小鹿的脸上有些发红,再次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他并没有找贺天龙要过什么东西,因为他知道,贺天龙给他的已经足够多了。只不过,当贺天龙给他讲解着各种兵刃,告诉他剑为君子之器,行侠义者多执剑的时候,他的目光中却分明闪过了无比憧憬的光芒。
除此以外,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开口去要东西的孩子。
他没想到贺天龙会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也没想到他真的去为自己打了一柄剑——并且,还是一柄量身而做的童子剑。他不知道打上这样一柄剑要花多久的时间,但他却清楚贺天龙对自己这一份恩情的厚重。
从小到大,并没什么人像他一般对自己好,所以这份好对他来说就愈显得宝贵。尽管他在许多时候并不认同贺天龙的所作所为,但他却是小鹿在世上唯一可以放心的去依靠的人。
“谢了,小波哥。”小鹿平了平内心的触动,将剑插还入鞘。
小波并不掩饰自己对小鹿的轻蔑,将满脚的泥泞在他屋子里的灰地上面蹭了蹭,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要谢便去谢贺当家吧。这几天我要出去,你最好多在他身边。”
小鹿并不因他的举动而生气——他知道小波看不惯自己的行径,也不指望他能理解自己。
“你要去哪?”
“你打听什么?总之是你做不了的事情——说来这柄剑给你也是浪费,一个娘们儿心肠的毛孩子,拿剑做什么?”
说罢,小波冷哼一声,一甩衣袖,转身便走。小鹿立在原地,紧咬着牙,握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拳头,瞧着小波的背影。
小鹿并不是一个脾气多好的孩子,胸怀善念并不等于随便的任人欺负。他身形微微晃了晃,上前两步,道:
“你不道歉的话,会后悔的。”
小波站在原地,半转过来脑袋,面颊上正挂着一丝极其轻蔑的冷笑。
“原来你也会说这种男人该说的话?”
话音未落,小鹿已然按捺不住,他将手中的剑扔在桌子上,大步流星往前猛冲两步,抡起拳头便往小波的脸上砸来。
小波自想不到他说打便打,嘴里破口骂了一声,转过身形,倚仗自己身高臂长,反而“啪”的一声,抓住了小鹿的手腕。他脚底下的步子一撤,另一只手猛压小鹿的肩头,用出来擒拿之术,便把小鹿的整条胳膊拗在身后,将他制住。
“这也要来打吗?服了吗?”小波戏谑道。
小鹿但觉得一整条胳膊要断了般疼痛,额头上已然冒汗,他用尽力气,猛地抽了两下胳膊,自是徒劳无功,这才喘着粗气叫道:“不服!”
“嘎巴”一声,小波将他的胳膊拗得更紧,直将关节掰响,小鹿痛得半个身子颤抖不止。
“服不服?”
“不服!”
小波啐了一口,抓紧了小鹿的手腕,抬起一条腿便要往下压他的身子。下面的小鹿咬紧了牙关,不等他再问出第三句来,猛地抬起腿,便胡乱地往后面一蹬。
这一蹬,正蹬在小波的迎面骨上,小波另一条腿已抬了起来,给这一踢便失了平衡,松开了抓着小鹿的手,往后接连地踉跄——小鹿顾不上甩一甩几乎脱臼的胳膊,两步上前,抡起左拳便砸了出去,“咚”的一声,正打在小波的面颊上。
小波一声没吭,被他锤倒在地上。小鹿跟上两步,往他身上一压,顺手便抄起一块砖头,顶在他脑袋上,怒睁着充血的红眼,也问道:“你服不服?”
小波扫了一眼那块砖头,又盯着小鹿,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竟然依旧满是轻蔑。
他戏谑地笑了笑,道:“不服。”
“你……”小鹿握着砖头,却不知该怎么办。
“除非你证明我是错的——用这砖把我拍死。”小波扬了扬头,即使躺在地上,他还是用下眼角的余光睥睨着小鹿,“你做得到吗?”
小鹿愣在原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然也绝下不去手。
“唰”的一声,小波忽然伸出双手,撑在小鹿的肚子上,他用力地一推,便将小鹿整个人从他身上推了下去,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水洼中。
然后,小波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并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笑了笑,道:“如果是我的话,刚才就会一下把你脑袋拍碎的。所以我说的没错,你懂了吗?”
说罢,他掸了掸身上的泥泞,转身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