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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雨夜来客

    寒雨,青灯。

    酒家的旌旗被西风扯得作响,街上一片死寂,杳无人烟,唯有一处赌坊里灯火通明,即使紧闭着大门,也能听到里面依稀传来的醉酒的汉子们扯着嗓子的喧哗之声。

    这家赌坊不论何时生意都是这么好的,因为这是贺家村里唯一能够逍遥快活的地方,是这群全身充沛着精神的年轻后生们的天堂。在没有什么任务的时候,他们日日夜夜都可以待在这里——贺家村并没什么田种,那几块幸免于战火的支离破碎的土地,交给那些上了年纪握不住刀的老家伙们就足够了。

    水面倒映的青光被骤然踏碎,小鹿一袭黑衣,怀抱着贺天龙送他的那口童子剑,独自一人走在寂寥的长街之上。他一路走到赌坊门口,轻轻摘下遮雨的箬笠,微微打了个寒颤,推门走了进去。

    跃动的火光、震耳的喧哗、夹杂着酒气与汗味的模糊空气,一瞬间便包围了他。一张张宝案前面,或三五成群,或围着十几人,一个个赤膊上身,站着凳子,坐着桌子,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赌局。

    “快下!”“开盅了!”

    门边的一个后生自注意到了小鹿,伸出胳膊一把将小鹿搂过去,醉醺醺道:“小鹿,怎么样,押一宝?”

    小鹿笑了笑,道:“张六哥,我不会这个。贺大哥在吗?”

    “臭小子,扭扭捏捏的——当家的在楼上等你。”

    张六哥说着,松开小鹿,便自顾自坐回宝案。小鹿不多做停留,走到墙角的楼梯,几步爬上楼去,下面的吵闹之声便渐渐渺远,取而代之的,则是软款温柔的婉婉歌声。

    歌声是从门帘后的厅堂里传出来的。贺天龙平日也会来这里,但他几乎从不在下面那乌烟瘴气的大堂里跟他们耍钱,而是在二楼的厅堂中,赏玩着那些伶姬们的轻歌曼舞——那些女人,或是过不下去的家庭将女儿主动卖过来、或是他从周边臣服的村子里选出来的。

    小鹿轻轻咳嗽了一声,将帘子掀开了一角,道:“贺大哥,我来了。”

    贺天龙仰靠在一张极其宽敞的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微微张开那双快要眯起来的眼睛,他轻轻挥了挥手,下面的一众歌女便知趣地退到了一边——他知道小鹿一向是不喜欢这样子的。

    小鹿迈步进来,贺天龙撑着脑袋,朝面前的另一张椅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道:“晚上给你送的包子,吃了吗?”

    小鹿缓缓点了点头:“吃了,好吃。”

    贺天龙“嗯”了一声,微微搔了搔胡须,道:“你和小波又打起来了?”

    小鹿微微一愣,随即便拿出一副小孩子要争辩的语气,道:“贺大哥,小波他……”

    话未说完,贺天龙便轻轻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缓缓道:“我知道,我也没有怪你。只不过你要注意些,小波不像你,他下手是不知分寸的。”

    小鹿微微沉吟着,他不知道贺天龙的话是不是也在含沙射影地指责着自己过分的心慈手软。隔了半晌,他才缓缓道:

    “贺大哥,谢谢你给我打剑。”

    贺天龙微微笑了笑,道:“喜欢吗?”

    小鹿又将那柄剑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眼中还是会闪露出小孩子收到心爱的东西时那种无法掩饰的兴奋。

    “喜欢,我以后都要练剑。”

    “好啊。”贺天龙微微坐直了些,“那从明天起,我就教你一些剑招。”

    小鹿不迭点了点头,贺天龙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他便站起身,坐到了贺天龙的身边。

    然后,贺天龙伸出一张粗糙的手掌,轻轻抚在小鹿那险些被小波拗断的肩膀上,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小波根本打不过我!”小鹿憨笑了一下——虽然那里还疼得很,但他一向不想让贺天龙替自己担心。

    贺天龙也咧开嘴笑了两声,他看了看小鹿,道:“打赢小波也算不上什么本事,厉害的人还有的是呢。”

    “贺大哥总是这么说的。”小鹿耸了耸肩,“哪天能让我见识见识?”

    贺天龙笑了笑,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思,冷水泼的多了,他便连听都不想听了。

    “你回去吧,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我去教你练剑。”

    小鹿缓缓站起身来,道:“那我走了,贺大哥。”

    掀开帘栊,小鹿转身出去,走出两步,身后的歌声便再度盈盈转转地响了起来。

    他没直接走回家,而是往村西口走去——今晚的包子虽然好吃,但他还是剩了两个。在村西的一处破庙里,住满了别村逃难过来的人,他们的吃的是一起发的,这也就意味着总有抢不过别人的人会要挨饿。

    雨尚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一只手扶着斗笠,趟过满地的积水,朝着村西走去,刚走到废庙门口,便听到村口处有断断续续的哭啼哀求之声。

    小鹿微微一凛,扭头去看,似乎在火把微弱的光芒下,正跪着两个人——在他们的面前,则是负责村口值夜的三五名男丁。

    他走得近些,便能看得清楚,那是一男一女两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满身破碎肮脏的单衣,早被雨水湿透,挂着污浊的泥泞。两个人跪倒在地上,满头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刻满皱纹的面颊上,佝偻着的身躯在这冷雨中不断地颤抖着,对着面前的几人不住地苦苦哀求。

    他们只求一件事,便是能够放他们两个进去,在这村子中避难。

    贺家村原本是收留各处来的难民的,只需要量力而为地交上一些钱,便能在这里有一处安身之所——贺天龙的势力,也原本就是这样一步步扩大的。

    但是,跟单五爷开始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之后,贺天龙便不再收留任何人住进自己的村子,并且在村子外筑起高高的围墙,在村民中发下象征着身份的木牌,每日早晚,派人挨家挨户地去查验。

    尽管也有人觉得他似乎太过小心谨慎,但并没人会质疑贺天龙的命令。

    所以如今,尽管这两个老者苦苦哀求了良久,值夜的人也只有雕塑一般按住刀柄,嘴中坚决地挤出几个字:“不行,快走!”

    小鹿站在远处,便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他打量了一下这两名老者,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两个人,何以会对村子有什么威胁。

    “皮三哥。”他唤了一声,快步走了上去。

    皮三哥回头望了他一眼,便见到小鹿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对翁媪。他素知这孩子是菩萨心肠,道:

    “小鹿,贺当家的规矩,你该知道吧?”

    小鹿只是看着面前的两人,那老头忽然捂着嘴,一阵剧烈的咳嗽,看那已然干枯瘦削的身形,几乎就要散到地上。

    “贺大哥怕的,总不会是这样的老爷爷老奶奶吧?”他扭头道。

    皮三哥不答,对贺天龙的话,他一向只是照着做便是了。

    “这样吧——我带着他们去找贺大哥,让他留下他们,行不行?”

    皮三哥耸了耸肩。他知道贺天龙一向喜欢小鹿,既然他这么说,自己便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小鹿将自己的斗笠摘下,戴在老头的脑袋上,老头又将它戴在老妪的头上。

    “老爷爷,老奶奶,跟我走吧——带你们去见贺大哥。”

    于是他引着这两个颤颤巍巍的老者穿过一排排低矮破败的房屋,再度走回到赌坊。那些专注着宝案的喧哗汉子们照例并没有对他们多看上一眼,尽管如此,他们俩还是被吓得手脚发软,低着两颗头颅瞧着脚底下的路,缓缓地挪到了二楼的厅堂外。

    “别怕,老爷爷,老奶奶,贺大哥一定会收留你们两个的。”

    小鹿说完,轻轻掀开帘子,引着两人走了进去。

    贺天龙斜眼瞧了一眼,便又张开一张大手,中断了歌女们曼妙的歌声。他注意到这两个并不属于村子里的老者,于是欠了欠虎躯,等待着小鹿的解释。

    “贺大哥……这两位老人家是南皋村来的,他们……想到我们村里来住。”小鹿说着,对两名老者使着眼色——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把要做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两个。

    二老者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双双跪倒在地。那老头向前膝行了两步,道:“贺大人,小老儿姓田,今年六十八岁……”

    他话没说完,贺天龙就沉沉地嗽了一声嗓子,吓得他不敢再说下去。

    贺天龙并不想听,他知道一定是小鹿教他报上自己将近古稀的年龄,好让自己心软。他不过扫了一眼二人,道:

    “起来吧。”

    两名老者依旧跪倒在地:“那位小郎君说,大人是这庄上当家的。只要大人您的同意,发下一块木牌,我们在庄上就有安身之所。”

    “大人,只求您救我们一命。规矩我们都听说了……”

    说着,老妪对老头使了个眼色,老头连忙从怀里掏出几块小的可怜的碎银子,二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钱……是我们这些年存下的。大人……”

    贺天龙摆了摆手,冷冷道:“把钱收起来吧。”

    二人大惊,不住磕头。

    “大人……您莫嫌少,老头子我给您当牛做马也就是了,还请您一定收下!”

    贺天龙靠在椅子上,轻轻搔了搔自己的虬髯。他不再去看地上的那两名老者,而是微微扭头看着小鹿。贺天龙并没有说话,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确——村里不再收人的决定,他应该十分清楚。

    小鹿咽下一口唾沫,道:“贺大哥,这老爷爷和老奶奶已经这个样子,又会对村子有什么威胁?你若不收下他们俩,他们岂不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贺天龙喉头里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再次低头打量了一番这两名老者,被雨打湿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他们的身上,勾勒出周身的嶙峋瘦骨。

    贺天龙并非是铁石心肠,他也知道小鹿说的不错——此时把他们俩赶出村子,几乎便是要了他们两个的命。

    但是,他沉吟了良久,还是冷冷说道:

    “规矩就是规矩。我不能留你们两个。”

    二老者凝固在了原地,身后的小鹿也骤然将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贺天龙。

    “贺大人,求您……”

    “小鹿,给他们拿上干粮,再拿十两银子。送他们走吧。”

    老者还要再说什么,贺天龙却已经闭上了眼。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已经有人把二人带了出去。小鹿站在原地,失望与不解的神色在他瘦削的脸颊上写满。

    “贺大哥,你……为什么不收留他们?”小鹿强压着自己的声音问道。

    “现在的形势你该知道,我不能为任何人坏了规矩。”

    小鹿微微摇了摇头,上前两步,道:“我不明白,明明只是两个老人家,为什么贺大哥连他们都要怕?”

    贺天龙沉吟了一下,转了转那有些浑浊的眼珠,道:“你当然不明白。我希望你直到自己足够强的那一天才明白——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你还不够,我也还远远不够,所以我怕的东西有很多。”

    “只是救下老爷爷老奶奶而已,贺大哥,你明明已经够强了……”

    贺天龙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的时候,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去吧。”

    小鹿站在原地,看着贺天龙。在以往那么多次贺天龙做出他所反对的决定的时候,他并没有能够让他改变过哪怕一次想法。所以如今,无论他说什么,显然也是白费唇舌。

    于是小鹿不再说话,转身要走出去。

    “小鹿。”贺天龙叫住他。

    小鹿站住,缓缓扭头看着贺天龙,后者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贺天龙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口。

    “没什么,去吧。”

    小鹿将一袋干粮和银子交到老头的手中。他们就跪在他的面前,跪在泥泞的土里,掩着苍老的面颊,悲啼着,呜咽着。

    他不忍抬头看着他们挂着泪水的面庞,深深地将自己的头埋在胸口上。这是贺天龙的行事风格,他也明白贺大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所以对于贺天龙的一切命令,哪怕他再不乐意,却也从来没有违抗过,他能做的,一向都只有说服自己试着理解贺天龙。

    但是这次不同,这次他想不出来半点理由来将这两名老者赶出村子。他不接受贺天龙的那一句“你还不够强”,因为他已经能够打败小波——退一步讲,纵然他真的还不够强,却也强得足以救下面前的两名老人。

    更何况,此情此景,正实实在在地触碰着他内心里最柔软的那些回忆。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外祖父母也是这样跪倒在别人家门前,乞求着饭食的。那时候的他躲在路边瞧着,分明地记着他们脸上也曾挂着别无二致的泪珠,也曾发出过这般凄凄切切地悲啼——每当他们被别人逐出门外,把那只木碗摔在地上的时候,他便也蹲在树后头偷偷地抹着眼泪。

    面前的一切,与那时候是何其相似。

    “小郎君……”老妪伸手握住他的衣角。

    小鹿深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呼出来,只有这样子,他才能紧紧夹住眼眶里的泪水。

    “老爷爷,老奶奶……贺大哥的话……我……我……对不起你们……”

    老头听闻,轻轻一声哀啼,他没有接银钱干粮,伸出手拉住小鹿的衣袖。

    “小郎君,既然如此,我一个人走,请您……无论如何,把她留下,把她留下吧!”

    “老头子,你……”

    老头子俯下身子便要磕头,小鹿一把扶住了他的肩头,几乎是紧咬着牙,咬出了几个字:

    “老爷爷,对不起,我……”

    老头被他拉了起来,佝偻着身形,擦了一把被雨水和泪水迷住的昏花老眼,微微张开那因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叹息了一声。

    “小郎君,我知道你是好人,莫为难了,我们走了便是。”

    说着,他转过身,扶起老妪,一瘸一拐地在雨里缓缓走着。小鹿站在原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攥紧的双拳止不住的颤抖——他们每走出缓慢而蹒跚的一步,便如一条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着小鹿的心。

    一步,两步,三步。

    “等一下!”

    二人站定,相互搀扶着回过头来。

    小鹿伸出手揩了一把眼泪,两步跑上前去,然后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块木牌来。

    “老爷爷,老奶奶……村西口有一处废庙,我带着你们……从后门绕过去吧。”

    老头伸手接过木牌,看着小鹿发愣。

    “每天会有人来查,拿着这块牌子就没事了。”

    老头握着木牌,又和老妪相视了一眼,怔道:“小郎君,可……贺大人他……”

    小鹿看了看四周,道:“贺大哥不会往那边去的。老爷爷,我这几天帮你们存些干粮,等方便些你们再想办法。”

    二老者一听,感激涕零,便又要给小鹿跪倒答谢。小鹿轻轻托住两人,道:“老爷爷老奶奶,趁着没人,我快些带你们过去吧。”

    说着,他转过身子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贺天龙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非常失望,也说不定会严格的惩罚自己——但无论如何,他想他绝不会后悔,因为这才是正确的事情。

    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少年引着老者,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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